自从学校里来了两个新的男教师后,阿丽开始烦起来了,她的话很多,多至我不能忍受的地步。
很明显,她对这两位男教师有了特殊的感情。
阿丽只有十五多一点。在这个年纪,我们以前只有孩子那么大小,但是今天的十五岁又不同;今天的十五岁可以谈恋爱了。
阿丽是绝对不承认她只有十五岁的。她照中国人的算法,硬说十七岁。等她到真的十七岁,她又希望是十九岁,等廿九岁了,又直说只二十岁。
这种年龄的问题,一向是复杂得离奇的一回事。
我大概不太弄得清楚,所以对于阿丽,我不管闲事。
阿丽叫我大哥,其实我不是她大哥,我们没有亲戚关系。
但是这附近的孩子都叫我大哥,所以她也这样叫。
据我所说,那两个年轻的男教师一来之后,阿丽就无心上课了。她念英文中学第四班。
宝课其实是很吃重的,但是她不放在心中理会。她就是想些胡里胡涂的事情,听唱片,看小说。要不就看电影翻画报,在街上逛,什么无聊的事她都做。
阿丽的功课不好。不过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
上帝很公平,一切绝顶聪明的孩子,往往无心向学。将勤补拙的孩子,倒是死用功,真叫人怜惜。
阿丽的心不在焉,已到可恶的地步,屡劝不听。
但是她长得可爱,又会拍马屁,她要上我这里来,我总是拒绝不了。
她那两个新教师,一个教体育,一个教国文。
教体育的那个!据阿丽说来,是个头挑人物。身裁不用说啦,高大结实漂亮,一张脸又生得与电影明星一样好春,又有体育家风度,的确是个人材。
我没见过这个人,不过阿丽形容成这样,想不会美。
只是喜欢上这么一个人,成功的希望,可以说是微之又微的。
不过似阿丽这种年纪,她是不会在乎这一点的。十五岁的女孩子,爱人不为了任何企图,就是单单是爱。钱地位名誉,对阿丽来说,等于废物一样,一点也不稀奇。毫无疑问,这是阿丽可爱的一面,这也是年纪轻的好处。
与她在一起,是新鲜的,她的一双圆眼楮,看到许多成人已经忽视了的东西。
这类真正的纯情,使我很感喟,更多的时候,我感动。所以当阿丽来烦我的时候,我总是忍受著她。日常生活里接触的虚伪太多,益发觉得她好玩。
今天阿丽又来了。
她一进门便说:「我从来不晓得男人戴眼镜有这么好看。」
「谁?」我问:「谁戴眼镜美?谁不美,说来听听。」
「那国文教师关先生。」阿丽晕陶陶的告诉我。
「上个星期,你说教体育的李老师很英俊。」我说。
「他们两个真是不分上下,各有好处。」她笑了。
「荒谬。阿丽,如果你想清楚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可真是喜欢他们两个的。」她告诉我,并且不开心。
「阿丽,上课的时候,应该功课第一,老是注意男老师是否英俊漂亮,是错误,你一看就看两个,更是惊人之举,作业还做得好吗?」
「大哥,你真喜欢教训人。」她说:「为什么?」
「为你好。」
「我觉得我这样很好。」阿丽说:「为什么你觉得不好?」
「我是大人,我比你懂事,你去问一百人,谁都不会赞成你这种做法。」我说。
「这些人都是大人,」阿丽说:「你们想法很奇怪。」
「什么奇怪?」我问。
「你们处处压抑自己,莫名其妙的互相剥夺自由?」
我既好笑又好气,「但是阿丽,自由不能过份,难道连杀人放火都该有自由吗?」
「我又没杀人放火,怎见得我就不对呢?」她反问。
她说的话,的确都有一定的理由。她是个孩子,故此,她比我又多点自由,可以多点快乐。我几乎有点羡慕她的想法。是的,为什么不行呢?既然这样子的傻气可以使她开心,就让她好了。所以我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没有权教训阿丽。
她滔滔不绝的说:「关老师戴的是金丝眼镜……」
「我们一整个下午就是要说这副眼镜吗?」我问。
她不理我,「一般人戴金丝眼镜,显得又老又丑,但他不是,他完全相反,他真是一个秀气的男人。」
「我从来不知道男人也可以秀气起来的。」我说。
「嘿!怎么不可以!」阿丽觉得我少见多怪,孤陋寡闻。
「当然!」我笑说:「你见过这个秀气的人,你比我清楚。」
「你见了他就会知道。他有一管挺直的鼻子,深湛的眼楮,非常了解的样子…」她说下去。
阿丽应该写小说。这些形容词很肉麻,但是一听我心里马上有印象。写小说也该这样,给印象读者才是高明的手法。我看了阿丽一眼,她就是有这种天才,我佩服她。
「而且他讲解文言文,比谁都清楚,我喜欢他。」阿丽说。
「全文结束了吗?」我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瞪著问我,「不喜欢听我说话?」
「你这样颂赞他,他又不知道。」我说:「太无谓了。」
「啊,称赞一个人,是为了要他知道吗?」阿丽反问。
「当然。」
「那太现实了,我又不是买东西,付出一块钱要拿回价值一块钱的东西。感情不是这样」。
我又呆住了。阿丽说得头头是道,让我惭愧。比起她的纯真,我真是既庸俗又现实,而且虚伪。
阿丽有她的一套做人方式。她有她的道理。她在成人眼中看来,是荒谬的。然而成人在她眼中也一样。
我问:「你会不会让这个关先生知道,你喜欢他?」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的。」阿丽毫不犹疑的说。
「你不怕难为清?」
「又不是脱光衣服?」阿丽笑,「把心中的事告诉一个人,有什么难为情?你说来听听。」
我叹了一口气。世界上一切事情,对阿丽来说,都是简单不过的。但是我不可以这样做,我的年纪比她大很多。
我多数把心事藏得很谨慎,我怕人耻笑,怕得厉害。
「阿丽,那么说来,我也没有意见了。」我说。
「没有意见最好。」她笑,「有机会你一定要见见他们。」
「两个教师,真是放在天秤上也分不出轻重吗?」
「那倒不是,」阿丽说:「当然是差一点点的。」
「你更喜欢谁?」我问:「说来听听。」我也笑了。
「关老师。」
「教国文的比较好吗?」我问:「为什么?告诉我。」
「他斯文。」
「那位李先生失宠了?」我问:「不太公平吧?」
「谁说的?我一心不能两用。」阿丽告诉我。
她很老实,从此就一门心思的对国文老师。因为这个老师,她把所有的男朋友都丢弃了。但是据她说,这个老师已经有卅多岁了。卅多岁的男人不算老,正当盛年,风度最好的年纪。阿丽看上了他,原来也没有什么,但是我怕她会失望。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如果一失望,必然很伤心。我不想她失望,她的关老师,也许已经有妻有子了。而且这么多爱上老师的女学生,很少有结果的。阿丽会是她们其中之一吗?我想她不会是例外。
这个圆眼楮,短头发,相貌好看的女孩子,是可爱的。但是看到阿丽目前这么快活,我也不好说什么。
她有她的乐趣。每天看著这个关老师,她便开心。
她开始故意发问,与关老师借故说话,并且非常留心国文,功课做得特别好。
老师一直疼爱功课好的学生,故此阿丽受到了注意。
她很快乐。一个人要得到快乐并不容易,我无意责怪阿丽。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追求快乐,谁好怪她呢。
她顶多是看场戏,买几本书报,看电视,讲电话。
现在有了显著的改变,使我希望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单恋教师。
这可以使她们的精神有寄托,功课进步,何乐而不为?
以前阿丽嘴巴里只哼流行曲,现在她完全改变作风。
那天她坐在我身边,我清清楚楚听见她在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我怀疑我长错了耳朵,我问:「阿丽,你哼什么?」
「词。」
「啊!真是难得,」我说:「我的天,是谁教你的?」
「我不用谁教,打开书.便背熟文。」阿丽得意的说。
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想我一直比较喜欢聪明的孩子。
所以阿丽特别讨得我的欢心。
阿丽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她有什么话,总是向我来说。
而对父母,她说:「他们不会明白的。」她不找父母。
她与关老师进展得很好,段考国文她拿第一名。
阿丽说:「他夸奖我,说我进步迅速,我上学期国文只不过仅仅及格。几个月来,我急起直追,成绩斐然,他开心死了。」阿丽看样子也开心死了。
「阿丽,」我说:「如果你可以为功课而勤力,而不是为关老师而勤力,那就好了。」
阿丽笑,「天下有那么傻的人么?功课?」她大笑。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但是阿丽显然觉得我不合理。
她不注意功课,但是各门作业都过得去,她聪明。
这样的情形继续了几个月,每天来她总有小报告。
我问:「你那可怜的男朋友小明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别提他好不好?」阿丽说,一副厌憎的样子。
「为什么?」
「我早就不跟他说话了,他是一个卑鄙的人。」她说。
「当你自学校出来,你才会踫见真正卑鄙的人呢。」
「我可没有言之过早,小明到处去造我的谣。」
「你有什么谣可以给他造的?」我稀奇的问。
「他说我单恋关老师,现在全校都知道了。」她说。
「小明不是这种人呢,」我说:「他是个好孩子。」
「他好?」阿丽说:「人家亲自告诉我,他在破坏我。」
「他妒忌了?」我问。
「妒忌得要死,这种人真奇怪,我又没说爱过他。」
「由此证明他很爱你。」我说:「有人爱不错啦。」
「我又不爱他。」阿丽说:「反而显得麻烦多多的。」
「你可以利用利用他,」我笑说:「那多痛快。」
「大哥,我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我那样做,你还会让我来这里么?我是个学生,在读书的,所以我告诉小明,叫他别缠看我,但是他不听。」
「有些男人,你越推开他,他越加趋之若骛呢。」
「贱人,癞皮狗。」阿丽说。
「真是,这个男孩子的运气也真差。」我又笑了。
「你再笑,大哥,我可对你不起了。」阿丽气道。
「好好,我们不谈小明。」我说:「你满足了?」
「小明这人,叫我看见他!我骂得他半死。」阿丽说。
「你也真是,以前不是跟他进进出出,好好的吗?」
「别提了。」
「你可不能将以前一笔抹煞。」我说:「你做过那种事。」
「做过什么?也不过看看电影,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是你们也有嘻嘻哈哈的时候啊,忘了吗?」
「忘了!」阿丽飞快的答。
如果阿丽是所有女人的缩影,倒也好,有决断。忘了便忘了,还拖著干什么呢,表示感情丰富?
我对于阿丽这一方面,倒是很赞赏的。
镑人赞赏各样东西,有人还认为穿起睡衣,撑腰瞪眼骂街的女人够气质呢,又怎么办?
阿丽有一个好处,她真。十五岁多的孩子有这个好处。
原来留著小明使唤使唤,也是不错的,但她不干。
多少女人都不会放弃这种机会,但是阿丽没有。
阿丽总算是公道的,她任性她骄纵,但是不含糊。
这一天,她谈了一会儿,便背著书包回家去了。
第二天,阿丽没来,小明倒来了,他很苦恼。
我早说过,我这里是孩子的大本营。他们天天来。
小明说:「大哥,对不起,我有事要烦你。」
「没关系,你说吧。」我早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
他叹气,抓头,踱来踱去,总是开不了口,可怜。
「阿丽今天把我骂了一顿,说她的事不要我管。」
「是吗?」我问:「她这样说?你管了她什么呢?」
「我根本什么都没管,她又说我造她的谣,我会吗?」
我微笑,「她有了误会,误会很深,你要向她解释。」
「算了,她这样的性格,她会听我的吗?才怪呢。」
「所以你很苦恼?」我问:「小明,这又是何必呢?」
「大哥,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阿丽的。」他申诉。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你们都是孩子嘛。」
「大哥,我已经十七岁了,比阿丽大好多呢。」
「然而十几岁还是孩子,感情很不稳固的。」
「我觉得我对她的感情很稳固。」小明不服气的说。
「其实像你们这样的年纪,谈什么恋爱呢?」我问。
「我只希望阿丽跟我做个朋友,别把我当仇敌。」
「告诉我,小明,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我问。
「替我转达意思给阿丽听,我不是坏人。」他说。
「好的。」
「谢谢你,大哥。」他说。
「不谢。」我说。
「我回去了。」他说:「大哥,你一定要替我办好这事。」
「你多坐坐吧,这么快回去干么?你又空著无聊。」
「可是我在哪里都无聊,没有了阿丽!」他说不下去。
可怜的孩子,无端端的就失了恋,这类无法勉强的事,真叫人可惜。
「另外找个女孩子吧,」我说:「有比阿丽好的呢。」
小明又抓头,他说:「但是我是这样喜欢她,别的女孩子,或者比她更好,但是我不欣赏。」
「可惜。」我笑,「你必须要多几样选择,才知好歹的。」
「我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小明摇摇头!「我不行。」
「死心眼的男孩子,得不到好处。」我说:「你要记住。」
「我会记住的。」小明说:「然而我忘不掉阿丽。」
他在我的床上躺了很久,两只眼楮看牢天花板。
他是个寂寞的孩子,这样寂寞,我奇怪人总是寂寞的。
「大哥,你寂寞吗?」小明问:「你仿佛坚强如树。」
「也许我是。但是我也寂寞,我常常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小明问:「唔?」
「哦。有些女孩子相貌美,但心里太空白。有学问的女孩子长得有时候不好看。十全九美的女孩子,多数有一个大毛病,骄傲。」
小明笑了。他第一次笑出来。「是的。」他说。他抓头。
「天下的事情很怪。所以我过著寂寞的日子。」我说。
「但是你不慌张,为什么?」他问:「我不明白。」
「因为我老了,」我说:「小明,因为我小时候与你一样。」
「我年岁大的时候,是否也会与你一样呢?」小明问。
「当然。我现在是一块石卵,很圆滑,一个角都没有。」
小明看了我一眼。
他大概还不太明白,但是我现在的确是这个样子的了。
他跳起来,「我必须回去了,大哥,我有功课要做。」
「好的。」
「大哥,记得……」他说。
「好的,我会记得!我会把阿丽的回答告诉你。」
我心里边不是不觉得好笑的,呵鸡毛蒜皮的小儿女私情遇到些微挫折!便寝食不安了。
我在担任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这样大一把年纪,说自己是红娘,不伦不类,把自己看作鲁仲连,又太过义薄云天,自抬身价。
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我还是把小小阿丽约了出来开谈判。
我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
「过来,坐下,听教训。」
阿丽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冷笑一声!可恨十多岁少女连冷笑声都是动听的。
「小明同你诉过苦了,是不是。」她说。
「明知故问,有何打算,从实招来。」
「这算教训,还算责备,抑或是干涉我社交自由?」
「阿丽,你说大哥对你好不好?」
「至少你从来没骂过我,为了他,你生气了。」
「阿丽,你听我说,朋友是不可缺少的,别得罪他。」
「叫我怎么办呢?」阿丽摊手,「如果我跟他说话,对他好一点,他的误会更深,我更难摆脱他,到时别人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说我呢,说不定讲我玩弄他。」
这倒是真的。
「告诉小明,说明我的苦衷,我不爱他,不想利用他,我们可以做朋友,但是等他清醒一点再说吧。」
阿丽说完,拂袖而去。
这就是插在人家当中的好处,我被阿丽教训了一顿。
我想这班孩子已经大了,不容易对付过去。
但是我遇见了一件意外的事,使阿丽这件事有了变化。
那一天我去买菜,在市场踫见了老同学阿关。
「阿关!」我大声叫他,他那样子一点也没变。
他转过头来,「你!」他也认出了我,「好家伙!」
「多少年没见了,你这个人,现在怎么了?」
「我?」阿关问:「来见我的太太!我帮她买菜。」
他自身后拉过一个小巧的少妇,替我介绍。
「嫂夫人。」我笑说:「几时结婚的?也不通知我。」
阿关的太太很贤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她微笑不言。
「来,我们回家去慢慢谈,我家就在这附近。」阿关说。
「是吗?那么我们住得很近呢,否则也不会来一个菜场。」
我到阿关那里去坐下!发觉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一男一女,太幸福了。」我感喟的说:「真羡慕你们。」
「哪里,」关太太笑说:「要孩子还不容易吗?」
我装个怪脸,「没老婆哪来的孩子?」我也笑了。
「你还没结婚呀?」阿关惊奇的问:「我的天!」
「别这样好不好?」我说:「说得我心惊肉跳的。」
「你不是有什么怪癖吧?」阿关问:「没道理呀!」
「改天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好?」关太太问。
我抱拳说:「感恩不浅。」
阿关问我,「你在干么?」
「老本行,收入倒还过得去,就除了有做老处男之虞。」
必太太笑了。
「你呢?」我问。
「教书。」阿关说:「生活安定,娶了老婆,生下儿女。」
我说:「多年不见,虽是同班同学,我是差多了。」
「哪里,你别这么说好不好?倒让我下不了台。」
「在哪里教书?」我随口问。
「正德中学。」他说:「刚转校还不到两个学期。」
「很出名的学校。」我说。阿丽便是在正德中学念书。
「教出名的学校,有一个好处,学生比较规矩。」
「教哪一科?」
「国文。」
「什么?」我跳起来。
「国文。」阿关看著我,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
教国文,姓关,卅余岁,转过去没多久.不会吧?
「你们班上,有没有一个叫李丽的女学生?」。
「有!」阿关一口说:「很聪明的女孩子,你认得她?」
我的天!不会是阿丽吧?不过现在明明是呢。
我瞪著阿关看。老天,这便是阿丽口中那个温文尔雅的国文教师?我真不相信我的眼楮!
「是你呀!」我冲口而出,「我还当是何方神圣呢。」
「什么?喂,是怎么回事?」阿关几乎怀疑我精神不正常。
「没什么没什么,这个叫李丽的女孩子,是我朋友的女儿。」
「你可以告诉她父母,她的功课不错,尤其是国文。」
「阿,好的好的。」我说:「你也照顾照顾她。」
「我照顾所有功课好的学生,你放心好了。」
阿关?是他?
当然,阿关不算难看,但是他也不会是什么美男子。
看来阿丽是百份之一百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我的天。真没想到原来是我的老同学阿关呢。
的确是见面不如闻名,阿丽想像力太丰富,照我看,小明还胜阿关多多,至少年龄接近,性情相似。
阿丽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看来我得向她说几句话了。
那一天,阿关与关太太一定要留我吃饭,我只好留下。
我也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地址,叫他们有空来看我。
我想阿关这家伙,做梦也想不到有个女孩子在单恋他。
这真是意外的事。
阿丽一连两天没来,大概我教训她几句,她生气了。
于是我拨电话去请她过来,我告诉她我有话说。
十分钟之后她来了,鼓著嘴。
「真倒霉,特别叫过来骂,电话预约。」她说。
「没这个事,我有话要说,你坐下来再说。」
她把两只脚晃来晃去,睁大圆眼楮看牢我。
「阿丽,你那个关老师,是我的老同学!」我说。
「是吗?」她惊喜,「真的?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我前天才踫见他,说起来才知道的。」我说。
「唉呀,大哥,这一下子可好了!」她拍手,「是你老同学?」
「好,好什么?我告诉你,这个关老师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啦!」我预备吓醒她。
「我知道。」谁晓得她满不在乎的说:「一个九岁,一个四岁。」
「什么,」我跳起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早就知道了。」阿丽说:「这又有什么稀奇呢?」
「知道还喜欢他?」我反而意外得要命,不明白她。
「这有什么关系?喜欢一个人,他已婚未婚都不重要。」
我的妈!好厉害的孩子!才十五六岁就说这种话。
「你不在乎?」
「当然不。」
「老天。」我倒在沙发里。我觉得昏晕,要失去知觉。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告诉我。」阿丽向我追问。
「菜市场。」
「他去菜市场吧么?」阿丽狐疑的问:「去菜场?」
「是的,他陪他的太太去买菜,可以吗?」我反问。
「但是他没有佣人吗?」阿丽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没有,他没有佣人,因为现在佣人的薪水很高。」
「但他是一个学者,一个斯文人,他怎么可以去菜场?」
「去买菜与斯文有什么关系?你这话说错了!」
阿丽说:「总而言之,他不该做这种事情!」她很固执。
我有点奇怪,阿丽真是很稀奇的一个女孩子,她不计较关老师结了婚有孩子,却计较他去买菜的问题。
「他怎么可以为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忙碌?」阿丽问。
「你的偶像关先生,」我说:「不是神仙中人,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衣食住行都与你们没有什么分别,陪妻子去买菜,也是很正常的,说不定他还做洗熨、收拾呢?怎么样?看不过眼?」
阿丽的面色苍白,她显然有点不太自然的样子。
这个女孩子,错把一个中学教师当慕的偶像。
其实阿关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我知道。
他是我的老同学,我熟知他的性格,他一点也不潇酒。
我认为一个人不必出俗,只要活得开心,什么都够了。
阿关就活得十全十美,他有妻子,有孩子,还求什么?
他有一份稳定的职业,闲时他也有正常的娱乐。
他根本不是阿丽想像中的那种人,阿丽完全错了。
忽然之间阿丽哭了起来,「他居然去菜场买菜!」
「你怎么了?」
「我还以为他在有空的时候,会咳咳两声,吟吟诗,种种盆栽,摇摇扇子,哪晓得他陪老婆去菜场!」
我啼笑皆非。「阿丽,关老师也是一个吃饭的人呀。」
「他简直是一个俗物!」阿丽号啕大哭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也好,从此她会对阿关死了心。
那天她在我屋子里哭了很久,眼泪是涌出来的。
然后她走了。
我替小明庆幸,他这一趟可真是死里逃生,希望复苏。
我在等他的好消息,他也许会跟阿丽一块来我这里呢。
等了一个星期,不见他俩的影子,我觉得有点奇怪。
然而在谈恋爱的少男少女,很少会有见旁人的闲情。
我也得原谅他们,他们到底是孩子,想不到我也算了。
结果小明总算来了。
他还是垂头丧气的样子,闷闷不乐,我忍不住了。
「你这是干么?现在还不开心?」我问:「怎么回事?」
「阿丽不睬我。」小明答:「老问题,解决不了。」
「什么?她到现在还不睬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
「但是她的偶像已经破灭了,你不知道?」我问。
「知道,大哥!我全知道,关老师不再是她的偶像了。」
「那么她应该重新与你做朋友才是呀。」我说。
「别忘了阿丽还有一个体育老师──」小明提醒我。
「不会吧?」
「怎么不会?」
「阿丽这个人真喜欢搅!」我也真算叹为观止了。
「现在她的国文一落千丈,热心体育了。她学网球、游泳、田径,几乎想做个十项全能。」小明说。
「我的天!」
「大哥,所以我怎么会开心得起来呢?」他问我。
「小明,你听我说,阿丽不是你的对象──」
「我知道了。这一次我可是真的知道了。」他答。
「你打算怎么办?我不喜欢老看见你愁眉苦脸的。」
「我把大多数的时间用在功课上面。」他说。
「那也很好,考个奖学金回来,证明你的能力。」
「同时我想另外找个女朋友,我这次要找一个温柔的女孩子。」
「你一定会找到的。」我说:「别忘了带她到这里来。」
「当然,大哥,我一定会带她来的,但是──她在哪里呢?」
「耐心一点,」我安慰她,「小明,你会找到她的。」
「如果找得到,就好了。」小明躺在我的床上说。
这就是他与阿丽的故事了。
小明离开之后,我有点感触,我很同情小明。
我认为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阿丽不喜欢他。
而阿丽,这个样子闹下去,还不知道要闹到几时呢?
饼了没多久,小明再来找我,这次他的神色,完全不同。
「大哥!」他说:「我找到她了。」
「恭喜你啊。」
「大哥,这是我买的水果,请你吃多点。」他说。
我笑,「干么这么客气?嗯?怎么不把女朋友带来?」
「她是一个很会难为情的人。」小明说:「她不肯来。」
「我又不唬人,」我说:「你叫她放心好了。她叫什么?」
「叫小雅。」
「是不是名如其人?」我笑问:「雅是一个美丽的字。」
「她长得很好看,最主要的是:她够女性化。」小明说。
「难怪你这么开心呢。」我说:「你看我说得不错吧?」
「是的,你的确说得不错,我果然找到了她。」
「小明,如果两个人的感情不错,就得好好珍惜。」
「我会的,大哥,我会的,你放心好了。」他说。
小明的确欣喜若狂。一个女孩子可以给他这么多的鼓励,倒是我事先没想到的,这个女孩子,一定不错。我倒想见一见他。看清楚她到底是个怎么样子。下意识的我老把她跟阿丽比,不晓得谁高谁下。
其实我是喜欢阿丽的,虽然她古怪。不过她也可爱。
而小明,终于把她带来了。
我一眼看到小雅,便知道她是完全不同于阿丽的。
她穿了一条白色薄料子的裙子,在腰间打了许多折。阿丽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阿丽喜欢牛仔裤T恤。
看来小明讲得不错,她的确是非常女性化的。
小雅经过小明为我们介绍之后,静静的坐下来。
她始终有点害怕,神情是怯怯的,头一直低著。
她有一双很好的手,手指纤细而白嫩,指甲是粉红色的。
尽避小明与我高谈阔论,她却一言不发,十分沉静。
这样的女孩,也自有动人之处,难怪小明喜欢她。
小明问我:「你的蝴蝶标本搜集得怎么样了?」
「不错,最近又得了两只颇罕见的。」我告诉他。
「给我看看。」
我从抽屉里拿出标本,小雅忽然也走近来看。
她看了一眼,忽然眼圈红了,然后流下泪来。
我放下标本,「这是干么?小明,怎么回事?」
小明也莫名其妙,连忙又哄又问的,小雅只是摇头。
「什么事?」我问:「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小雅。」
「没有,」她终于开口了,「太残忍了,把蝴蝶做标本。」
我呆住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我的天。
「蝴蝶也是生命。」她呜咽的说:「它们这样美丽。」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现在想来,倒觉有理。
后来小雅坚持要回家了,小明对我耸耸肩,无可奈何。
他陪她走了。
我不怪这个女孩子,她极之良善,极之懦怯。
这与阿丽的极之聪明,极之灵精,有大大的相差。
第二天小明来道歉。
「她认为我残忍?」我问小明,「所以要马上回家?」
「非但残忍,而且冷血,而且一点人性都没有。」
「就是为了九只蝴蝶标本?」我问:「不会吧?」
「她是这样的。她的胆子非常小。」小明说。
「那么她吃不吃荤,她看见死鱼死鸡不害怕?」
「怎么不怕?连虾都怕。」小明笑,「不相信?」
「我相信。」我说:「这年头有怪脾气的女孩子太多了。」
「她踫一踫就哭,」小明说:「上星期我割破了手指,才那么一点点,流了三滴血,她哭了半死。」
「你喜欢她,」我问:「是不是?这样的脾气,你不劝她?」
「是的。她这样和善,怎么会伤我的心?」小明反问。
「你倒是会利用她的优点。」我说笑:「你学坏了。」
「不,大哥,我学乖了,你知道吗?」他得意的说。
「既然她认为我如此残忍,她是不会再来的了?」
「不,我会劝她的,大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要劝劝她,这根本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小明笑了。
他竟结识了一个这样奇怪的女孩子。
「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说来听听好不好?」我问。
「图书馆里。她是图书馆管理员。今年十七岁。」
「比你大?」
「稍大一点。她刚毕业呢。」小明说:「没有关系吧?」
「当然没有。」我说:「才差一岁左右,有什么关系?」
「念书的时候,她的生物不及格。」小明说。
「不稀奇,她绝对不肯解剖青蛙。」我也笑了。
「她使我生出一种要保护她的念头,我很开心。」
「那是必然的,小明,但是请你劝她不要过份。」
小雅无异是有点过份,但是我不怪她。她很有趣。
看见我踩死一只蟑螂,她会皱上眉头。瞪我一眼。
看见我拍死一只蚊子,她又会低下头不开心。
有一次她说:「你知道吗?大哥,其实这只是造物者残忍,老鼠咬坏东西,只是为了磨掉它的长牙,如果它的牙齿不断长出来,会顶穿它的头。」
「是的。」我附和。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相当熟了,我倒不觉得她讨厌。
小雅有一个可爱的地方,她甚至不忍采摘鲜花。
「一朵花,在树上说不定可以活几天,插在瓶里,一下子就枯萎了。」她说。
她完全是个葬花式的女孩子,幸亏她没有自怜症。
把她与阿丽放在一起,阿丽会气死她,毫无疑问。
阿丽放肆得像一只小老虎,她则像一只绵羊。
而且阿丽一定会认为她做作,觉得她不可忍受。
其实小雅也不是故意装成那个样子,与她熟稔以后,我知道她有她的脾气。
这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很明白这一点。
只是这些日子我没有见到阿丽,我只见到小雅。
小维有时候为我钉好钮扣,为我泡好茶,为我整理地方。
这也是她女性化的地方,每个男人都吃这一套。
她与小明进行得很好,两个人在一起也很开心。
小雅渐渐忘了我那些蝴蝶标本,也开始把我当‘大哥’了。
「大哥,」她会问:「小明以前是不是有个女朋友?」
「不要问以前的事。」我说:「你光管现在就行了。」
小雅有点腆,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换了阿丽,一定追问到底,来个疲劳轰炸。
这是小雅的好处,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小明也是。
「小明说,其实我是他第一个女朋友,是不是?」她问。
「他这样说,你就相信他好了。」我说:「别问这些。」
「你觉得小明好吗?」她问:「我妈妈说他太小。」
「小明是个好孩子,年龄不是问题,好了没有?」
我微笑著,很有耐心的向她一一解答问题。
「不过习惯上,男的要比女的大,小明反而比我小。」
「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喜欢他。我告诉他。」
她一个人坐在我对面,很文静,很有心事的样子。
看见小雅,我觉得应该有人为她画一幅画像。
她是一个与现实生活有点脱节的女孩子,她带点梦幻的色彩,这是她的气质,不过我希望她改过来。
一个女孩子,活在今天,不可以老想住在一座堡垒里,不与人接触,怜悯小动物,时时流眼泪。
这是不对的。
多次我皆有劝她的机会,但是我开不了口说出来。
也许小明也是开不了口,也许小明就是喜欢她这样。
小雅时时来看我,她开始觉得我不错,可以交朋友。
阿丽像是忘了我,但是她又来看我了,买了很多玫瑰。
「你好吗?」我笑问她。
「好,你呢,大哥?」她也笑,眼楮亮得像宝石。
「很好。」
「听说小明交了个女朋友?」阿丽忽然问我。
「你来看我,就是为了打听这个事情?」我问她。
「我的天,当然不是!」她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阿丽、永远爽脆得可爱,她坐了一个下午,然后才走。
我没有问她关于那个体育老师的事情,她也没再问小明。
我一直怕小雅会出现,幸亏她没来。事情到底没那么巧。
小雅是第二天来的,一进来她便看到了玫瑰花。
「你的女朋友来过了。」她微笑说:「给你送花来。」
「不是女朋友,是小朋友。」我解释,「我没女朋友。」
「为什么都喜欢瓶花呢?」她问我。「我不明白。」
「小雅,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与你一样的。」
她摇摇头,但是她没有再发表意见,她有进步。
「今天有什么事?」我问:「你看上去好像不舒服。」
「是的,大哥,我告诉你吧,我与小明闹意见了。」
「什么意见?」我问:「好好的别闹意见嘛。」
「昨天我们看完电影回来,在路上看到一只纸盒子,那只盒子在动,把我吓一跳,我叫小明去看,你猜盒子里有什么?大哥。」
「一只狗。」
「不是,是十只小猫,大哥,刚刚出生的小猫。」
我叹一口气,这一下子,小明可麻烦了。十只小猫!
「那是十只眼楮都没有睁开的小猫,多么可怜。」
「小雅,猫是那样子的了。」我说:「有什么办法?」
「是的,小明也那么说,大哥,但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要十只小猫干么呢?」我问:「它们没有用。」
「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它们也是生命呀!」
我看著小雅,小雅也看著我,她说得是对的。
猫是生命,蝴蝶也是生命,不过怎么办呢?我要问。
「我决定把它们拣回去,喂它们吃牛奶,到它们长大。」
「十只猫?」我惊问。
小雅叹口气,「所以我有难题了,妈妈只准我养三只,我再求情也是没用,我叫小明替我养三只,他说什么都不肯,我跟他吵了起来。」
我听过很多吵架的理由,但为了十只猫,真是生平第一次。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他勉强答应了,不过答应得太勉强了。」
「小明也有苦衷,他一个人怎么养那么多猫呢?」
「但是我现在还剩四只猫,大哥。」她看著我的眼楮。
「不!小雅,我不会养猫,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叫我在家里养四只还不会吃鱼的猫?万万不行!
小雅就这样子哭了,「你们的心肠,都像铁一样。」
「小雅,街上有很多这样的弃猫,你养得了多少呢?」
「可是这十只猫叫我见到了,我岂能见死不救?」
她哭得不亦乐乎,简直不能够控制她的眼泪。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想,你的家会变成收容院。」
「大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现在我求你养他们。」
「小雅,这……」
「请你答应吧!」她哽咽的说:「大哥,请求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对牢我哭,我的心软下来,唉,叫我怎么办好呢?我的天!
还是答应她吧,不答应也没办法,也许可以有机会再把这些小猫转送,我希望如此。
「好的,小雅,我答应你,但是四只实在太多了。」
「那么你养三只吧。」小雅已经很感激了,她讨价还价。
「不!小雅,我只能养两只,我的家太小了。」我说。
「好,大哥,我一样的感激你,我马上去拿猫。」
「你慢慢走,不要心急,」我说:「我在家等你。」
她擦干眼泪,跑掉了。
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慈心的女孩子,不过方式不对。
像小明,我不能想像他要了三只猫怎么办。
不过他也硬著头皮要下来了,就像我一样,唉。
从明天开始,我要去菜场买猫鱼了。猫鱼!
回来还得把它们蒸熟,拌饭,喂这两只小猫吃下去。
问题是这两只猫还不能吃鱼,还要用奶瓶喂奶。
我的头忽然痛起来,我真是没事做找事来做。
罢才我的心肠如果硬一硬,那就不必吃这种苦了。
但是小雅雨打梨花似的,苦苦的哀求我,我又怎么能够说不要两只猫。
小雅不到两个钟头,就用一只篮子装了猫来。
她把猫放上来,用很盼望的眼光看著我,不出声。
那两只猫蜷缩在地上,眼楮已经睁开来了,也不叫。
「很好。」我逼不得已的说:「很好,谢谢你,小雅。」
小雅忽然之间又哭了起来。「大哥,我很感激你。」
「算了,小雅,我会照顾这些猫的,你回去吧。」
她又回去了。
但是这两只猫很乖,它们并没有惹我的讨厌。
一连几天,我也比较习惯了。我去买了鱼,放在冰箱。
又教它们两个去大小两便,它们居然也听了。
我觉得这两只猫实在算乖了,没有太大的麻烦。
它们也算是一个伴,使我不致于寂寞,也好。
我也没有打算再把它们转送给别的小朋友了,我养它们。
棒了一个星期,阿丽来了。
「猫?」她的眼楮也睁得像猫一样,瞪著我。
「朋友送给我的。」我无可奈何的说:「它们很乖。」
「灰猫。」阿丽说。
「是。」
「很好。」她说:「很漂亮,好好的养它们。」她笑了。
「我养得很顺,它们很胖,大了很多。」我说。
「嘿!猫!」阿丽又说。
她好像很气我不过,我笑笑,置之泰然,不出声。
阿丽走了。
但是猫的风波,到这个时间,还没有告一段落。
小雅又来哭了。她这个人,真好像是水做似的。
「又为什么哭呢?」我问:「还有什么烦恼呢?」
「小明!」她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
「小明?小明有什么对你不起?」我真正吓了一跳。
「他把所有的猫都轰走了!他这个人,一点热血都没有!」
「怎么送走的?」
「他趁我不知,偷偷的把猫扔掉了。」小雅说。
「也许不是吧,也许他是送给朋友了。」我安慰她。
「我与他吵了起来,他告诉我谁也不要猫,他烦死了,把它们全扔掉,扔在街上了!」
小雅哭得死去活来,我递了一条大毛巾给她。
她擤了擤鼻涕,「我与小明完了,我不会再爱他了。」
「为什么?」
「猫都可以扔掉,他这样残忍,我对他没有信心。」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也许他只是讨厌猫。」
「你比他好,大哥,你心肠比他好得多了。」她说。
「但是小明爱你,你可以这样的伤他的心?」
「他也伤了我的心。」
「人与人之间不可以怨怨相报。小雅,原谅他吧。」
「不可以。」
「何必为小小的事情这样子闹翻呢?太不值得了。」
「这不是小事。大哥,从小看大,他不是好人。」
我真替小明难过,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女朋友。
但是小雅又对他有了误会,这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可别看小雅动不动便流眼泪,她下了决心,还真的坚持。
我很觉得小明失策,他应该把那些猫养得好好的。
我得劝劝小明才行,他这样做,迟早会失去小雅。
但是小雅的脾气也最好改一改,否则的话,也会得罪小明。
「小雅,你别太认真,回家想一想,才生他的气。」
小雅有点丧气,她看上去显然非常的不开心。
当然罗,年轻人与爱侣吵架,一定是垂头丧气的。
看过他们的表情,我很当心自己,我不敢结识女朋友。
我把小雅送出门去,自己又开始工作,两只猫走来走去。
阿关忽然之间打了个电话来。我觉得真是意外。
「阿关?」我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怎么会找我的?
「有两件事。」他笑了。
「说吧。」他好像很认真的样子,我猜不透。
「第一:我太太要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好不好?」
「好。」我说:「求之不得呢,怎么会不好?难得她热心。」
「既然如此,后天晚上八点钟,你来我家可好?」
「好,一言为定,我打扮整齐!马上便来。」我说。
「第二件事:你那个亲戚的女儿,是不是我学生?」
「阿丽?是的。」
「这女孩子,功课大退步,怎么回事?」他问。
我怎么可以说是因为他上菜场,给阿丽知道了?阿关说:「这孩子很聪明,你去劝劝,别荒废了课。」
「她的功课真很坏吗?我也担心起来!所以问阿关。
「别的还好,只是国文,唉,几乎不及格了。」
「好,我会说她的,阿关,这两件事你都放心好了。」
「我会放心,那么后天晚上见你了。再会。」他说。
我挂上了电话。
阿关要替我作媒?
阿关介绍的女孩子,是怎么样子的呢?我在想。
我又不便问太多,到时去看看吧,至少可以多个朋友。
我有点舒服,阿关两夫妻,倒是真的很关心我。
看样子有朋友还真不错呢。我在沙发上睡下来。
两只猫走来走去,轻手轻脚的,很是斯文可爱。
小明也真是,何必就把这种可爱的动物扔掉呢?
难怪小雅要生他的气了,不稀奇,女孩子想法奇突。
但是小明也有小明的一套理论,特别不同。
他来看我,又诉苦。
「小雅最好跟‘防止虐畜’会的工作人员结婚!」
「她跟别人结婚,你有什么开心?神经病?」
「但是大哥,」小明说:「她收容这个,又收容那个,迟早家里会满得溢出来。」
「你不该扔掉她的猫!」
「唉!大哥,如果我不扔这些,明天又会多了几只小狈,要不就是小兔子小鸟,跟著来,还有小孩子。」
「小明,你别胡说了,你的耐心哪里去了?」我问。
「大哥,每个人都会有耐心到尽头的日子。」他说。
我摇头,「你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怎么样?」
「我爱的只是小雅一个人,将来如果与她那些动物生活,我实在受不了。」小明说。
「你娶的未必是小雅啊,将来的事,谁晓得?」
「现在已经受不了。」小明说:「她那些眼泪吓死人。」
我有点同情小明,也许他真的受不了小动物。
我叹口气。当然,他们年纪轻,感情比较不稳定。
但是我也见过年纪大的男女,也跟他们一样儿戏。
我想到开头的时候,小明说他喜欢小雅,就是因为她懦弱。
现在反而嫌她眼泪太多了。由此可知,爱恶真是一线之隔。
我觉得小明很偏心,他的耐心,都用在阿丽身上了。
小明说:「如果小雅肯放弃那些动物就好了。」、
人都是自私的。小明从没想过!他可以去适应小雅的性格。
他只想小雅来迁就他,真是奇怪!人都是一样的。
不过我同情小雅,她这样做没什么不好,她有同情心。
我那两只猫走来走去,大了很多,看上去很可爱。
小明问我,「阿丽怎么了?」他好像很怀念。
「你问她干什么?」我气起来,「你真是滑稽!」
「问问而已,问问也不可以?」小明的声音大了起来。
「你还叫我大哥干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对不起,大哥。」
「小明,一个人最忌三心两意,你是聪明人,我不多说。」
「是,大哥,我知道了。」他低下头,「是我不对。」
「知道便好,你自己慢慢的想吧。」我不会再教训他了。
「嗳,大哥,我真是一个矛盾百出的人。」他说。
「算了,小明,再说下去我们就要不愉快了。」
「不会的,大哥,你真是我们的良师益友,我感激你。」
「这么一顶大帽子压上来,我实在受不了。」我笑。
「这不是高帽子,老天,这是老老实实的话。」
「别耍滑头了,你们这些孩子,越大越奇怪。」
小明说:「也不会啦,大哥,我明天再来,现在走了。」
「明天晚上我不在家。」我说:「别晚上来,记得。」
「你到哪里去?」小明好奇的问:「大哥,你是从来不出去的。」
「明天有朋友替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笑说。
「真的呀?」小明几乎跳起来,他呆呆的看著我。
「真的。」
「恭喜你了,大哥,我听了都替你开心!」小明说。
「这又有什么好恭喜的?」我笑:「介绍朋友而已。」
「大哥,你也应该结婚了,这么大的年纪……」
「这一下子可把真心话抖出来了,我真的老了吗?」
「男大当婚呀。」小明说。
「快走快走!」我轰他。
「大哥怕难为清。」他说:「那我走吧,决不打扰你。」
小明这孩子走了以后,我开始想我自己的事。
求偶真是人生第一大事,无论如何,每个人都要伴侣。
我做王老五这么久,如果兴了成家的念头,也不算过吧?
只不知道阿关替我介绍的女孩子,品貌如何?
我很担心。
明天去的时候少不免买点水果之类的东西。
其实这些年来,我也有点节善,如果结婚,经济上没有问题。但是这年头,找一个对象很难。
我的要求是相当高的,否则的话,怎么会一直找不到人。
明天是一定要去的。
阿关的家就在附近,我到得很准时,买了一点鲜果。
必太太笑说:「你真是客气,何必这样子陌生呢?」
我不敢说太多的话,因为我的神经紧张,怕说错。
必太太说:「实不相瞒,要介绍给你的女朋友,是我表妹。」
「啊。」我答。
阿关说:「她叫文采。」
「很好的名字。」我说。
「人也很好,不然怎么敢介绍给你?」阿关说。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笑了起来,「你别误会。」
必太太说:「别太谦虚了,我们觉得你很不错。」
「不敢当不敢当,怕高攀了表小姐。」我说。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必太太说:「一定是文采,她是很准时的,我去开门。」
门被打开了,进来一个女孩子,好年轻,好精神。
她顶多廿二三岁,当然比阿丽她们大。但也很年轻。
我连忙站起来。关太太替我们介绍。我又坐下来。
文采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相信她会没男朋友。
她谈吐很好,风度极佳,如果我有勇气,她是好对象。
必太太弄了菜招呼我们,文采也进厨房帮忙。
「怎么样,不错吧?」阿关向我挤眉弄眼的。
「很好,只是我配不上呢。」我说:「太高贵了。」
「不好的女孩子,怎么敢介绍给你呢?」阿关说。
「她不会没有男朋友吧?她的条件那么好。」
「你呢,老大,你也不差呢,怎么就没女朋友?」
「找不到。」
「文采也找不到。」阿关说:「再简单没有了?」
「但是我……」
「你什么?一会儿饭来吃一点就行了。」阿关说。
一顿饭吃下来,我知道文采是个教师,刚毕业不久。
她今年廿三岁多一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
她并没被纵坏,父亲是小学校长,母亲是好妻子。
她无论那一样,都非常吸引我,这次阿关没介绍错。
她又很大方,完全把我当朋友看待,我们谈了很久。
她对于我的‘自由职业’相当表示兴趣,我则觉得惭愧。
所谓‘自由’这就是说工作无定时,而收入也无定时而已。
一般女孩子,对这样的职业,多数不表示兴趣。
但是文采不同,她垂询很详细,很查根问底。
她还问我要作品看,老天,我的东西如何见得人?
但是我们这一夜,还是谈得很愉快,很开心。
她问:「有空我可以来探访你?你会不会欢迎?」
「欢迎之至。」我说。
这是由衷之言,我相信她听得出来,文采是聪明人。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阿关两夫妻实在太好了。
我先告辞,然后阿关叫我送文采回家,给我一个机会。
这是很老套的安排方法,但是却很实用,我照做不误。
文采住在老式房子,我送她上楼梯,她进了屋子,再在大露台里向我招手道晚安。她住二楼。
我有种做了罗密欧的感觉。
这种机会,不是常常可以得到的,我真算幸运。
那个晚上,我把两只猫喂得饱饱的,才上床睡觉。
我一直做孩子们的求偶顾问,现在自己可得了机会。
这叫做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的感觉是快乐的。
一连几天,我神采飞扬。我打过一次电话给文采。
我请她到这里来看看。我约了她三天之后来。
我得准备一下才行!家里虽然不脏,但也得整理。
我请了阿丽来帮手,她比较听命令,也做得动。
但是她很多事,她一直问:「大哥,你打扫家里干么?」
她是一个好奇的人。
我把沙发套子都换上干净的,地板打了腊,亮光光的。
阿丽说厨房地下要洗,她居然会拖地,了不起。
我说:「阿丽,一定请你吃大餐,你太乖了。」
「大哥,」她笑嘻嘻的说:「这叫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我问她:「你替我看看。」
「准备什么?」阿丽问:「你准备做什么,你没告诉我。」
「阿丽,你的毛病是多事,这个习惯必须要改。」
「什么多事?」阿丽笑嘻嘻的说:「你瞒得了谁?」
「谁?什么瞒谁?谁要瞒谁?我太不明白了。」
「一定有女孩子来看你,是不是?」她问:「还骗我?」
「奇怪,怎么见得收拾东西就是有女客来访呢?」
「因为你一向都马马虎虎,没有其他力量可以推动你。」
我笑。
「怎么,猜对了吧?」阿丽拍手,「还赖呢?赖不掉了。」
「你真鬼灵精。」我说。
「旁观者清。」阿丽连忙又补上一句,「知道吗?」
「对了,你用了这么多成语,我才想起来的,你的关老师,托我转告你,你的国文退步迅速,你得当心。」
「是吗?」阿丽说:「也没有不及格,我自然当心。」
「以前你是拿一百分的学生,他对你失望了。」
「我对他更失望呢。」她说:「真是的,怎么算帐?」
「你这个孩子,真是另外有一套奇怪的想法。」
「谁都有奇怪的想法,不是?反正我不打算考好国文。」
「你可以做到的事情而不做,这是不对的。」我说。
「大哥,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教训人。」她翘嘴。
「你现在才十几岁,就不让人教训了?」我反问。
「你去告诉关老师,我根本不愿考他那一科!」
「你实在是任性,」我笑说:「我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阿丽皱眉头说:「要是我不做自己开心的事,到了八十岁,往回想,我真会后悔。」
「我的天!」
「我只活几十年罢了,大哥,无论怎么做人,总是匆匆忙忙的一世人,迁就得了那么多吗?」她认真的问。
我呆了一会儿。「但是阿丽,你这种想法,真是很少的。」
「也许,但是很多年轻人都不能太适应这个世界。」
我想起小雅,她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她也不适应生活。
于是我说:「阿丽,我不准你想太多事情,知道没有?」
「知道了,大人总不让我们想事情。愚民政策。」
我又笑,阿丽这孩子讲话太有真理,我很服她。
「你的工作完了,你可以回去了。」我说:「谢谢你。」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派不到用场就赶我走,真毒辣。」
我又笑,「你打算在这里一整个晚上?」我问她。
「大哥,我回家也没有事情可做。」她向我诉苦。
「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你提不起劲来,能怪谁?」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我情愿回家也不听你的。」
「明天来,我请你吃冰淇淋。」我说:「不要生气。」
她瞅我一眼,出门走了。
她是一个好小孩。
这年头寂寞的小孩太多,除了关在家里,他们想不出可以做些什么。看电影,吃茶,都已经腻得不能再腻,几条又脏又臭的马路,又有什么好逛,假期旅行,无论哪里,都挤满了人人人,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
大家只好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像飞不动的小鸟。
阿丽也是其中之一。我是很同情她的!我同情所有的孩子。
文采来的时候,很惊异我家里的洁净,她问:「一个人住?」
我的脸就红了。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呢?
她随即察觉,她问:「令尊令堂呢?不在一块儿?」
「去世了。」我说。
「对不起。」她马上把话题支开,「一个人住倒清静。」
「是的,方便工作。」我答。她很会替我著想。
我请她坐下来,喝茶吃点心,与她参观我的两房一厅。
「真是十分整洁呢。」她赞不绝口,「男人这样子不容易。」
我没说我是特别请了帮手来的,我没有说出来。
她问:「最近的工作忙不忙?我没有打扰太多吗?」
「再忙也抽得出半天的时间。」我笑,请她再坐下。
她穿了一条细麻的长裤,一件白色短袖纱衣,非常明朗。
她的脸色非常好,有一种青春气息,紧紧的吸引了我。
我与她一直聊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阿关这一次,可没介绍错人,我觉得这是对了。
很少有介绍成功的男女朋友,大概我与文采,是例外。
这样的女孩子,我愿意与她做朋友,以至是伴侣。
她实在太合我心意了。在家坐了半天,我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摇摇头。
「到哪里去呢?」她反问:「地方是这样的小。」
我笑,「是的,这里的居住环境,太不理想了。」
「表姐叫我们上她家去吃饭,她做了一个五青鸡。」
「阿关的福气很好,娶到了你表姐。」我很羡慕的说。
「是的,我表姐很能干,又会理家务。」文采抿嘴笑。
「你呢?」
「我?」她的笑意更浓了,「我什么也不会。」
「我不相信。」我说:「你也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
「我又不会做菜,又懒。不肯管家。」她笑说。
「结婚之后就一定不这样。」我忽然之间冲口而出。
随即我便察觉自己失态了,我真有点得意忘形。
我不出声,真是尴尬,我一向说话都是小心的呀!
怎么这次就大大失礼了呢?希望她不要见怪才好。
但是她没有,她绝对没有生气,她只是看看地下。
棒了很久她说:「唉呀,地下真是一点灰尘都没有。」
廿二三岁大概是一个女孩子最可爱的年纪了。
她开始成熟,但是又保留著一部份的天真烂漫。
她不再孩子气,然而又不过份世故,老气横秋。
文采正是这种年纪,她不像阿丽她们,会无理取闹。
文采讲道理,明是非,但是又调皮,轻松。
想到这里,我几乎要跳起来,好像人在书堆里了。
「我们几时到阿关那里去?约好时间没有?」我问。
「晚饭时间去好了。」她说:「你通常是怎么吃的?」
「吃?没有定时,在朋友家,餐厅,自己弄。」
「自己怎么个弄法?」她问:「你倒说来听听。」
「胡乱来的,」我的脸又红了。「下点面,煮一锅汤?」
「叫我表姐跟你做点菜带过来吃,不就行了?」
「那怎么好意思?况且她也是够忙的了,不可以。」
「这样吧,」她说:「我倒是很空,我来帮你如何?」
「好是太好了,」我说:「只是太不敢当了。」
文采笑,「怎么说一句话,有这么多的‘太’字?」
我也笑。
「没有关系的,既然有空,我会常常过来的。」她说。
「那太好了。」我眉飞色舞的说:「我等著吃你的菜。」
「我们可以过去了。」文采说:「他们离这里很近。」
「是的,才走十分钟的路程。」我说:「不远。」
一个人在与女朋友交谈的时候,少不免会有点语无伦次。
我就有这种情形发生了。
我锁上门,与她一同散步过阿关的家里去。
我顺便买了一点水果,文采也帮我拎了一点。
我问她,「你的名字真是好听?是父亲取的吧?」
「不是,是祖父,我们一家都是他取的名字。」文采说。
「府上还有些什么人?」我问,其实我想打听打听。
「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她说:「一共四个孩子。」
「你母亲福气很好。」我说:「四个孩子不算多不算少。」
「以今日的标准,算是多的了。」文采说。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我问:「也是单名?」
「不是,我们四个人的名字都奇奇怪怪的,她叫凤凰。」
「是的。」文采笑了。
「好听倒是真好听,只是奇怪了一点。」我说。
「可不是?祖父就有这种毛病,其实我既不文又不采。」
「哪里,我倒觉得你名如其人。」我由衷的赞美。
她笑,「谢谢你。」
「咦,到了。」她抬头说。
「我们上去吧。」我说。
我现在好像混得很不错的样子,有女同行,有饭可吃。
我倒是很感激阿关。世上的事情实在被安排得太奇妙了。
文采按铃,她的表姊,关太太前来开门,我们道了谢。
必太太笑,「我以为你们会早一点来,等候多时了。」
「谈谈就忘了时间。」我说:「对不起,每次都来了就吃。」
必家两个孩子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电视,非常乖。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抱负。
但是等到成年,这些壮志也就渐渐磨灭得不见了。
像阿关这样,我记得他一直说要得个什么博士。
但是毕业之后,他就出来教书!做了个中学教师。
现在生活过得这样安定,快乐,谁说不好呢?
人越过得平凡,越是有意思,我从关家得到了真理。
阿关现在的精神享受,决非任何大统领大富豪可以比拟。
我羡慕他。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可以这样渡过,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文采问我,「你在想什么?」她看著我,微微笑著。
「啊,」我说:「一时间,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她还是看看我,等我说下去。
「我觉得这一家真是快乐和祥。」我说:「太羡慕了。」
「是的,我也常常有这个感觉,」文采说:「表姐对表姐夫好,表姐夫也对她好,十全十的配搭。」
「这个是很难得的,夫妻也有搅得不愉快的例子。」
「是的,有时候看著那些怨偶,连结婚都不敢。」
「但是也有像你表姐这样的例子,你可以放心。」
文采说:「幸亏还有表姊的榜样,才使人对婚姻有信心。」
我与她都笑了。
必太太说:「说得忘了吃饭了,快来吧,鸡汤好了。」
我们四个人,又在一块儿吃了很开心的一顿饭。
那些家常小菜,竟比海参鱼翅还美味,还令人难忘。
两个孩子在小桌子上吃,他们很有礼貌,很有教养。
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家,我也会满足像阿关一样。
毕竟我也是近三十岁的男人了,想成家是自然的。
这一天下来,我与文采很熟了,我觉得我们很投机。
我决定开始所谓追求她。何必怕难为情呢?我想。
这是每个男人的必经途径,否则怎么得到老婆?
问题是怎么样开始追求文采,这太好的女孩子。
一个男人,在娶老婆之前,应预先有心理准备。
准备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准备负起未来的责任。
这不是庸俗,这是应该做的事,我不喜欢空口讲白话。
我在银行里稍有节储,可以应付婚事,这不成问题。
问题是文采那方面,不知道她怎么样,她可喜欢我?
看样子是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如果对那个男人没意思,不会去看他吧?文采来看过我。
一切接步就班的来吧,我不是没有希望的,我鼓励自己。
棒了三天,我再去约文采,她说刚刚没有空。
她说她约了朋友去旅行,晚上会累,不想出来。
她解释得婉转,我当然接受这样的解释了。
我请她打电话给我,她也答应了,我很开心。
那天阿丽来看我,阿丽仿佛不太起劲,也不打听我的事了。
「不是你的体育老师出了毛病吧?」我问她。
「他摔伤了。」
「那很平常,他也是人,自然会摔伤的。」我说。
「他在浴白里滑了一交,跌伤了脊骨。」阿丽说。
「太不幸了。」我说:「伤得重吗?你有没有去看他?」
「真丢脸,在浴白里摔交。」阿丽笑了起来。
「他也不想这样──怎么?你又不崇拜他了?」
「我从来没有崇拜过他!」阿丽忽然之间否认。
「阿丽,这又是不对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真的,大哥,我的生活太无聊而已。」她说。
阿丽说:「但是我的确不舒服,觉得精神无法寄托。」
我笑。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与文采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同。
「找一个人爱上他,是解决的办法,但是那个人又不爱我。」
「阿丽,努力你的功课吧。」我再次苦劝她。
「嘿!」
然后我交女朋友的事情,像最惊人的消息传开了。
小明问:「大哥,你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好消息。」
「还不算女朋友呢,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反问。
「阿丽说的。」
「阿丽真烦。」我笑。
「让我们见见她好吗?」小明问:「我们都想见她。」
「你与小雅呢?」我问:「她好些时日不来了。」
「她认识了新的男朋友。」小明说:「我没告诉你?」
「没有!」
「她坚持说我是一个残忍的人,然后说你慈善。」
「也不见得啦,你怎么就与她闹翻了?」我问。
小明说:「两个人性情不合,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在做什么?是不是怕不好意思?所以不来电话?
我开始想念她。几天不见,日子仿佛已经很长了。
她到底怎么了呢?
也许我可以在阿关那里打听一下,看看清形。
大概这样做是可以获得一个答案的,但我不想太紧张。
我可以再打一个电话去找文采,约她出来看场戏或是什么的。
一个人坐在家里,像我这样,时间实在不容易打发。
与文采在一起,一整天却又过得飞快。莫名其妙。
看样子文采的确有她的魅力,紧紧的吸引著我。
我看我还是打个电话去找她吧,否则怎么办呢?
电话拨通以后,她家里面的人说她有事出去了。
这是失望。
我没有多问,说了一声谢谢,只好默默挂上听筒。
真没有办法,追求女孩子,非得经过这种阶段不可。
谁晓得呢,也许小明追阿丽的时候,也一模一样。
但他们是小孩子啊,我与文采,是大人,也逃不过这关?
后来我就笑了,文采怎么晓得我会找她的呢?
她总不可以每天依时在家恭候吧,太不公平了。
晚上再试一次,千万不可以做出类似茶饭不思的样子来。
没到傍晚,电话就响了,我没料到是文采她。
「你找我,」她问:「有什么事吗?最近对不起,我很忙。」
「难怪呢。」
「替几个小学生补习,又是考试的时候了。」她笑。
「出来也没有时间吗?」我问:「大家不能见见面?」
「当然可以,我有空,一定出来,好不好?」
她虽然很客气,但是我听出苗头不太对的样子。
这是她第二次拒绝我的约会了,为什么呢?我想。
她说:「出来也不外是看戏喝茶,那多无聊。」
「无聊是无聊一点,但是我怎么见得到你呢?」
「要不你上我家来,也是可以的,你有空吗?」
我的信心又恢复了一半,「好的,几时呢?明天?」
「我先要与父母商量一番,才可以决定,打电话给你好吗?」
「好的。」
我们就谈了这么几句。我的信心仿佛又降下去了。
小雅给的那两只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活泼异常。
现在不活泼的大概是我了,我觉得情绪低落。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简直与小明他们没有什么两样。
这一方面,大家都是公平的,丝毫没有分别。
我一整天都不想做事情,我怀疑文采是推搪我。
趁小雅还没带著她的朋友来,我再到关家走一趟。
阿关还没放学,屋子里只有关太太一个人并孩子。
必太太很关心我,「有什么事吗?脸色不太好呢。」
「没什么。」我开头还不知道怎开口才好。
「有什么事说出来好了,大家自己人一样而已。」
「关太太,你介绍了文采给我,我很高兴……」
「你们进行得怎么样?」关太太也顶关心这件事。
「没有,她不肯与我出来,老是推掉我。」我说。
「什么,这么多天了,你们还没有约会过?」
「是的。」
必太太笑了,「不是你怕难为情吧?怎么会呢?」
「没有,我约过她两次,她都说没有空。」我说。
「男人在这方面,可不能怕难为情,脸皮越厚越好。」
「恐怕我就是太厚了,」我尴尬的说:「所以才失败。」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关太太安慰我,「不会的。」
我苦笑。
「你对我表妹的印象还好不好呢?」关太太忽然问。
「还用问吗?」我摊摊手,「好得不能再好了,关太太。」
她抿著嘴笑了,那种样子,颇有点像文采呢。
「既然如此,我替你去问文采,好不好?」她说。
「当然好,」我用手娼擦著汗,「太惭愧了,要你麻烦。」
「哪里哪里,」关太太说:「稍迟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那么我先告辞了。」我站起来告退,又谢了她。
必太太替我开门,叫我好走,我便一个人回来了。
我心里面真是既忧又喜的,矛盾万分,坐立不安。
我希望关太太可以替我问得文采的心意,免我烦恼。
一则又怕关太太与她表妹两个,笑我是个傻子。
唉,有谁在恋爱期间不是傻子,那才是千古奇闻呢。
我算是在恋爱了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奇怪。
我失魂落魄的赶到家里,小雅站在门口等我。
「大哥,幸亏你回来了,我们刚刚想走呢。」她说。
「对不起,小雅,我实在有点要紧事,出去了一次。」
「你好像失魂落魄似的,什么要紧的事?」小维问。
「进来再说。」
小雅进屋子里来。
「咦,你的朋友呢?不是说还有一位朋友同来吗?」
「我叫他下楼去借电话打,怕你出了什么事呢。」
「不会的。」我笑。
「大哥,你还养著这两只猫呀,」小雅感动得不得了。
「就成大猫了,是不是?」我问,抓起一只逗著玩。
「是的。」她答。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嚷:「小雅!小雅!」
「啊,他上来了,」小雅连忙放下猫,「我去开门。」
她匆匆忙忙的把门打开,我看到一个男孩子站在外头。
他很畏羞的走进来。这样年纪轻的孩子,不会超过十九岁。
「请坐。」我索性客气到底,「要喝些什么不?」
「不用了,不用了。」他连忙挥著手,客气得很。
他不会是在防止虐畜会里工作的吧?我心里想。
「大哥,他叫周礼,现在还没毕业,在念工专。」小雅说。
我猜错了,小明也猜错了。我替他们倒了两杯可乐。
小雅说:「大哥今天家里特别整洁。是不是有特别客人?」
「没有。」我想说整洁已经是很多日前的事了。
还提来作甚呢?
「小雅常常说起你。」周礼说:「我也可以叫你大哥吗?」
「当然,为什么不可以?请勿客气。」我说。
「大哥,」小雅说:「你好像精神有点不太好呢。」
我想:如果不是这班孩子过份聪明,就是我的喜怒太形于色了,没有别的解释,每个人都
看出我的心情不好。
「没什么。」我推说:「我不是很好吗,一点事都没有。」
「如果不方便的话,」小雅说:「我们改天再来好了。」
「有什么不方便的?小雅,你是几时变得这么多心的?」
「不啦,大哥,我们之间,实在不用太客气?」
「小雅!」
她向那个叫周礼的男孩子打一个招呼,就真的要走了。
我觉得万分不好意思,好像要把他们赶走似的。
然而我今天的情绪也实在太不好,真的手足无措。
我不认为把他们留下来,我会把他们招呼得很好。
所以我放他们走了,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我实在不想工作,没有那种心情就是没心情。
然后电话来了,我连忙走过去接,铃声才响了两下。
「喂?」我急促的问:「是不是关太太呢?」大概是她了。
「我是。」
「关太太,怎么样?」我问,「你替我问过了没有?」
「马上问了,只是文采说她要替小学生补习,所以比较忙。」
「没有其他的原因?」我不太相信,「真的没有?」
「她说,现在她不想谈恋爱,做朋友是可以的。」
「啊。」
我明白了。大概是我不合她的意,才这么说的。
「我想我明白了。」我的声音降低,「关太太谢谢你。」
「但是做朋友有什么不好呢?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呀。」
「但是我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关太太,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了,我劝你不要放弃文采这个朋友。」
「我知道。」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
「而且她说她有一个女朋友住在你那层楼里,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几个不同相貌的,是不是?」关太太忽然问。
「谁造我这种谣?」我生气了,「不错有很多孩子来我这边,不过他们都有男有女,绝对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卑鄙!」我真的生气了。
「也不是文采误听人言,只不过问问而已。」关太太说。
「她是为了这个才不肯与我出来?」我忽然之间醒悟。
「既然你不乏女友,那么她还出来干什么?」关太太笑。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慨叹,「早说就好了!」
「女孩子家,总不能什么都说吧?」关太太说。
「这也是的、但是女孩子为什么都这样小器?」
「这是应该的,不是小器,这方面是特别不容沙石的。」
「不过那些小男孩小女孩都是我邻居,有空来我家玩的。」
「如果是真的,我可以照告诉文采,好不好?」
「好吧。」
这一次谈话,到此为止,忽然之间,我对文采很是失望。
我一直觉得她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哪晓得结果也一样。
第一,她说不愿意谈恋爱,只可以做朋友,单单朋友。
然后她又嫌我有其他异性来访,而且表示不满。
这太难了吧。
即使阿丽小雅她们是我的异性亲密朋友,她也不能干涉我。
这种做法是自私的,而且蛮不讲理,我觉得失望。
如果文采的要求是这样的,我劝她去和尚寺里找朋友。
怎么可能我只限她一个女孩子来往呢?这是做不到的。
况且我很不喜欢她那个所谓朋友传出去的闲言闲语。
物以类聚,文采能与这种人在一起,她自己是什么?
我又不喜欢人家侮辱我与这班孩子的交情,他们讲得是这样庸俗,叫我受不了。
我实在很生气。
很久没有这样生气了,今天真是例外,使我这样激动。
多少日子来,我过著老僧入定的生活,真不该思凡。
现在女朋友没寻著,倒招了一身的烦恼,真犯不著。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算了,得个教训也是好的。
难道我一辈子都做王老五?也不见得有这样的事。
反正一切机缘末到,无法可使,慢慢等就是了。
当然,一个男人无聊,是有很多解闷的消遣的。
那些舞厅酒吧,都是为男人而设,花几个钱就可以。
但是我却从来不想到那种地方去,买那种乐趣。
这是性格问题,或者我就是这样的人吧,我不知道。
所以我很难结识到女朋友,女孩子也很难认识我。
这种王老五的生活使我极度厌倦,甚至很憎恨。
天天耽在家里,无所事事,洗洗个碗,收拾地方。
我不是说娶了太太,就完全把这些事情推给她做。
但是结婚之后,即使要做家务,也比较有意思。
现在就什么都无聊,我不高兴动一只手指,只想躺著。
看样子我多年来控制著的情绪终于崩溃了。
我又有点恨阿关,真是,我一个人明明好好的,又介绍什么女朋友给我。
我唉声叹气。
以后这班孩子也不用来了,我自己还觉不妥呢。
以前是他们的导师,现在真是愧见这一班年轻人。
我孵在家里达几天之久,工作也不想做,很低潮。
但是我希望问题有解决的时候,我的心境可以平复。
到第三天,电话铃响了。
我想这大概是追我交货的,没有什么好事情。
于是我接过听筒,没精打采,喂喂了一声。
「是我!文采。」
「是你?」我一呆。
「是我,那班小孩子,考试终于考完了。」她说。
她的口气,好像若无其事;女孩子多数有这个本事。
「啊。」
「我想来看你,可以吗?我与父母说过了,他们说凡是我的朋友,都欢迎,那不是很好吗?」
她一连几个「吗」,我的心又动摇起来,她到底怎么呢?
她是不是有点回心转意呢?我不明她卖的是什么药。
「咦,为什么不出声,是不是不高兴了?」她笑问。
我叹口气,其实我哪里敢不高兴呢?我才不敢呢。
我说:「既然有空了,我来你家也可以,你来我家也行。」
「那么我来好了,有点东西要带给你。」她挂了电话。
我又呆了半晌。
这样的女孩子,真令人难以捉模,唉,我的天。
她几时来呢?家里一团糟,我想,让它这样好了。
反正再瞒她我是一个整洁的男人,也是很虚伪的。
文采这个人,真是说来就来,没到一个钟头,人就到了。
她提了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口,笑嘻嘻的看住我。
「这是什么?」我问。
她进屋子,关好门,把大包小包放下,说:「好热。」
「当然热,你提了这么多东西,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猜猜是什么?」她侧著头,样子很顽皮。
我鼻子里闻到香味,「是──不会是──?」我问。
「是了,算你聪明,是我帮你煮的两个菜。」她答。
「唉呀,怎么好意思?」我失声道:「太不应该了。」
「我答应过替你烧的。有五香鸡,有豆瓣酱,怎么样?」
「唉,都是我爱吃的。」我说:「太感激你了。」
「那天在表姐家里.我看你好像吃了很多似的。」她说。
「是,我喜欢这几个菜。让我放到冰箱去吧,别坏了。」
她又帮我把菜放到冰箱去,整整齐齐的都搁好。
她简直跟没事人一样,既不像不给我认识其他女孩子,又不象无理取闹。
我又觉得我的眼光不错了,但是关太太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不明白,太不明白女孩子了。
「为什么呆呆的看著我?」文采笑问:「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只是,只是──你要不要洗个脸!」
「不用;坐一下就凉了。今天你家里有点乱。」她说。
「是的,」我坦白的说:「那天是请了朋友特地打扫干净来招待你的,今天措手不及,原形毕露。」
她笑,笑得很厉害。
「这几天,你真是忙考试的事情?」我开始问她。
「当然。」她睁大了双眼。
「我还以为你不肯来呢。」我说:「吓了我一跳。」
「没有,不过表姐把你形容成一个很想结婚的男人,我有点顾忌,我以为你是要娶妻,不是找朋友。」
她说得这样坦白,我也不好意思了,我也只好照直说。
「其实谁不想娶太太呢?」我说:「我已经快升学了,不过我又没有闹妻子慌,哪有一见到女孩子就这样?」
文采笑,「这么讲来,我表姐是言过其实了?」
「很可能有一点。」我客气的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男人。」
「请你不要误会我表姐不好,她常常逼我结婚,她又非常想撮合我们两个人,所以我才把这话来推搪她的。我说我只想交朋友,不想结婚。你可别生气。」
「我不会,这也难怪你。」我说:「你表姐的确很热心。」
「是的,凡是婚姻幸福的人,便一直也想别人结婚。」
「是。」我说。
「我的意思是,没有了解,怎么能成为夫妇?」
「是,」我附和,「一切事可不能操之过急的。」
文采也笑了。「你要喝些什么?」我才想起来。
「我自己来,」她说:「样样都是自己动手的好。」
她跑到厨房去,唏哩哗啦的就冲好了茶,整理好东西。
我觉得很抱歉,她一来就很忙,做这个做那个的。
做朋友尚且如此,做妻子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的能力有限,哪个女孩子跟我,都是会吃苦的。
我看著文采,到现在我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但是我希望这个伟大的女孩子她会是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对她有无上的好感。
假如她愿意的话,我也不想再交其他的女朋友了。
但是她肯不肯呢..
她递给我一杯香香的茶,我喝了一口,精神松弛了。
「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她说:「怎么样?」
「你这样说,我真是无从气起。」我笑了,「我误会了。」
「你也不会怪我表姊?」她问。
「不会。」我说:「她真是热心人,也非常关心你。」
「她老是认为我不懂得照顾自己。」文采摇摇头。
「你真的没有要好的男朋友?」我还一直在问她。
「没有。」她答。
「像我这样的呢?」我问。
「很多。」她笑。
我点点头,看样子,我还得经过一番竞争才行。
「坐在家里谈话不是很好?我不喜欢在外到处走。」
「挤在人群里太没意思。」我说:「你这点意见与我相同。」
「做朋友,总点共同点吧?不然怎么行啊。」她说。
在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文采看看我,我站起来去开门。
她为什么看著我。
是不是怀疑来的人是我的女朋友?她还相信那些谣言。
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拉开了门,门外站的是阿丽。
她拿著一盒蛋糕,两本课本,站在那里,探头深脑的。
「咦,进来呀。」我说。
我心里暗喜,这一下子,我可以让文采知道我那些「女客」的真面目了。
「你有客人,大哥。」
「进来别鬼祟,」我笑道:「你就是专门会这样。」
阿丽进来,坐下,忽然之间眼圈就红了起来,哭了。
阿丽很少哭,这才是第二次,我很是尴尬,又不知就里。
「干么,你?」我问她。
「我的国文不及格。」她说。
「该死!」我说:「那怎么办?给不给补考呢?」
「准补考,但是母亲说,如果不升班,她就赶我走。」
我看文采,文采忍不住笑了,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阿丽,你真该惭愧!你上学期的国文是第一名!」
「是的,但是国文老师要转校了,我又没有温习……」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我问她:「找我帮你忙?」
「是的,」她无精打采,「我明天才来吧,你又没空。」
「来得及补吗?」我问。
「还可以的。」她答。
「你那体育老师呢?」我问。
「别提了,」阿丽的声音像蚊子,「现在还没出院呢。」
我跟文采道:「这孩子的国文教师便是你姊夫阿关。」
「是吗?」文采问。
阿丽看我一眼,暗示我不要再说下去,我当然明白。
反正他们也完蛋了。我应该说:阿丽对阿关已经完了。
文采问:「一共有几课国文呢?或者我能帮你。」
如果文采一直是这么热心,难怪她抽不出空来见我。
阿丽摇摇头,「才九课,但是都要背,补考在一星期内举行。」
「这么急?那可有点麻烦了。」文采说:「我也是当教师的。」
阿丽说:「你真温柔,我们学校里的女教师,都凶神恶煞。」
「阿丽──」我阻止她。
这孩子真会拍马屁,实在太灵精了,我看出她的企图不良。
她大概是想文采替她补习吧,所以一口甜言蜜语。
「真的,这位姐姐,一看上去就知道人好。」
我白她一眼。
「大哥,你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们。」她还在说。
文采道:「我们不是那种朋友,不过大家谈得来罢了。」
阿丽说:「但是大哥这里,从来没有女客上门的哩?」
阿丽拚命替我宣传。
「你不是女客吗?」文采问:「难道你是男孩子?」
「我怎么能算?」阿丽笑,「我们是他的学生。」
文采看我,脸上有一付「原来如此」的表情。
看样子虽然她一直说「我们只是朋友」,倒也蛮关心我的私生活,这是女人的通病吧?居然文采也不例外。
我解释,「这些孩子一直来这里,最近因为考试,除了几个老来的,其他的都失了踪,到了暑假,这里更挤满了人。」
阿丽说:「是的,暑假这里是我们俱乐部。」她拍手。
「暑假?」我瞅她一眼,「你还是好好的准备考试吧。」
文采说:「可怜的孩子。」
「孩子?」阿丽说:「我不小了。」
她穿著雪白的短裙,两条腿修长美丽,是的,她不小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把她当过大人,在我眼中,她、永远是孩子。
我说:「阿丽,你别闲聊了,赶快打开国文课本吧。」
「怎么好意思呢?你们谈吧,我还是回家去的好。」
「没有关系──」文采说。
门铃又响了。
我耸耸肩,「对不起,我这里就是这样,俱乐部!」
阿丽说:「我们对他们说的,大哥现在没有空了,大哥……」
「你真多事!」我去把门打开,门外站著小明。
「大哥,你有客人──?」他看到阿丽,呆住了。
阿丽说:「我要走了,大哥,蛋糕是请你与姐姐吃的。」
「慢著,」我说:「无功不受禄呢,你可别这么客气。」
小明问:「阿丽,你是不是要补考国文?」他还是关心她的。
阿丽点点头。
小明说:「我这次考得不错,我来帮你温习吧。」
阿丽看看我,又看看小明,不响,我看出她心里是愿意的。
「好啦,小明帮你再理想没有啦,小明,你送阿丽。」
「好的。」小明答应得很快。
「阿丽,」我说:「乖一点,知道吗?好好的考试。」
小明大喜过望的把阿丽送走,也没说他为何来找我。
我把门关上,松了一口气。
文采笑了,「那个男孩子,是阿丽的男朋友吗?」
「以前是,后来不是了,看样子现在又是了。」
文采摇摇头,「没想到孩子们也有这么复杂的感情。」
「可不是?把我真弄得头昏脑胀的。」我笑。
她微笑,「刚刚我们聊到哪里,忘了。」她看著我。
「是的,我们说到情愿在屋子里谈谈话。」我提醒她。
但是这个时候,门铃又响了。
「我的天,」我说:「这一下子又是谁呢?」我去开门。
门外站著一个小伙子,头发老长,我不认得他。
「找谁?」我问。
「阿丽在不在?」他心急的问?「她妈妈说她在这里。」
「不在。」我说:「她要补考,你别去麻烦她,知道吗?」
「你是大哥是不是?」他问:「他们都这样叫你?」
「是的,他们都这样叫我。」我说:「你有什么事?」
「没有,放暑假,我可以来这里玩吗?」他问。
我说:「不可以,我今年暑假很忙,你去告诉别的孩子,叫他们也别来了。」
「对不起大哥──」那个男孩子还想说话。
我已经把门关上,我摇摇头,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
我说:「看在别人眼内,我必然是个问题人物。‘大哥’仿佛是黑社会头子,阿丽这些女孩子是我的──?」
文采笑了,「不会的,这班孩子,都很天真可爱。──」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让他们来的,现在可──」
「你是不是又听了我表姐什么话?」文采问我。
「是的,她说有人告诉你,我这里常有女人进进出出。」
「人家是这么说,可是我怎么会相信呢?」她笑说。
「你不相信就好了,那些人,真是无聊,喜欢造谣。」
「你不是说不生气的?」文采问。
「除非你答应我出去吃一顿晚饭,把你表姐表姐夫都请出去。」
「好的,但是下次别再威胁我了。」她柔和的说。
她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实在是已经爱上她了。
当天夜里,我们把关先生太太两位请了出来吃一顿饭。
必太太是个很热心的人,我不可以怪她,我原谅她。
至少我可以与文采通电话。
或者应该在家门口悬个牌子,谢绝那些来访的孩子。
他们已经长大了,而且丧失了很多以前的天真。
他们现在变成了我的负担,叫我真是受不了。
那天我回去,松了一口气,躺在床上,想著美好的将来。
一连几天都心情愉快。
堡作效率特别高。
阿丽来看我,她坐在那里,两只手叠在膝盖上。
「补考完了吗?」我问她。
「考好了。」
「成绩呢?」我问。
「你去问问你的朋友关先生,不就知道了?」她反问。
看她的样子,仿佛很有一点把握,可以升级了。
「这几天,是谁帮你补习的?」我问她:「你自己用功了?」
「没有,小明来帮我的。」她低声说:「没想到是他。」
我有点数目了,「其实小明一直是不错的,只是你疏远他。」
「我也不知道,我仿佛长大了很多,不再幻想了。」
「幻想也没什么不对,不过千万别把不可能的事当作可以实现的,那就糟糕了。」我说。
「你连教训我的时间也没有了,大哥,你现在可忙得很。」
「我不能一直当你的褓姆,是不是?」我反问她。
「当然,或者我是苛求了一点。文小姐是个好人。」
「谢谢你。」
「后来我就晓得,年纪大了就不可以常常去麻烦别人,我有点懊悔,早知如此,不如不长大。」
「怎么可以不长大?」我笑。
「就是这样才惨。」她说:「我就快十七岁了。」
「哪有这么快,你是指十六岁。」我指著她说。
「叫名也有十七了。」她又纠正我!一直不肯认小。
她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想长大,一方面不肯放弃小的权利,这个女孩子!
她说:「大哥,以后你结了婚,我们不可以来了吧?」
「当然可以,」我说:「其实那个时候,你也有男朋友了。」
「小明使我很感动,他这一次教我功课,完全没有要求。」
「那多好,我一点也没有看错这个孩子呢。」我说。
「而且教完了功课他就走了,一点都没有烦我。这使我觉得惭愧,大哥,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对他不好。」她低下了头。
「那么你现在想怎么样呢?是不是怕人笑你反复?」
「我才不怕别人怎么笑我,只是……小明怎么想?」
「你说他怎么想?」我笑了,「他干么来替你补习?」
「我真对他不好,」阿丽说:「我恐怕他会真的生气。」
「小孩子,你们两个都还是小孩子,气什么?」
「我会不会有一天嫁给他?」阿丽忽然之间问我。
「这……」这样的问题把我难倒了,我不晓得如何回答。
「会不会?」
「这很难说,阿丽!谁知道呢?有些人谈恋爱七八年,一点著落都没有,男的另娶,女的别嫁;也有人见面就爱上了,很快活的过了一辈子,谁知道?」
阿丽听得呆呆的,「那么你呢,你与文采姐姐呢?」
「也不知道啊,我现在追求她,谁知道有没有结果?」
「你难道一点把握也没有?太难了吧?简直不合理。」
「但事情的确是如此呢,我又不能夸张事实,对不对?」
「这样说来,我与小明之间,又怎么办?」她问。
「他来找你,你就与他去看场电影,喝茶好了。」
「那岂不是与开始的时候一模一样!」她睁大了眼楮。
谤本就是,追求对象,是千篇一律的无聊事。
约一个女孩子出来,穿端正了,口袋放著钞票!买票看戏,喝茶,逛街,谈些不著边际的话,然后把她送回家,过几天再约她。
约会又约会,直到更熟络了,进一步成为爱人。
那么又开始谈将来的计划,如何生活,如何组织小家庭。
问题是第一步实在太难进行,所以我一直没有女朋友。
但是现在见了文采,还不一样是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当然如果是喜欢这个女孩子,无聊也会变得有趣。
阿丽说得对,假使我追不到文采,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了。
又再去找一个女孩子,从头来第一步,太麻烦了。
与文采在一起,到底一切还自然点,其他的女孩子──?
「……大哥,你在想什么?都入了神了。」阿丽说。
我叹口气。
「大哥怎么了?交了朋友,感慨好像很多的样子。」
「所以这个问题,是最最令人烦恼的。」我说。
「大哥太老实了,别的男人,都活得很好呢。」
「你专门说这种人小表大的话,别的男人有什么好?」
阿丽笑:「别人才没你这么紧张妮,你看你,大哥。」
「大概是吧。」我说。
连阿丽这样十几岁的女孩子都看得出我紧张,真是。
「大哥,追求女孩子不可紧张,否则的话,对方就会知道你喜欢她,她就会对你诸多留难的了。」
我笑:「阿丽,大概只有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坏。」
「谁说的!只有更坏的。你不相信是不是?!」她反问。
「如此不是变成勾心斗角了?」我问:「那怎么行?」
「根本就是这样,不过幸亏文采姐姐是好人。」
「我的运气。」
「但是现在小明也不会离谱了,他是一个好人。」
「对,大家真诚相待,」我起劲的说:「对不对?」
阿丽一付蔑视的样子,「大哥,你没资格谈这些。」
我几乎给她气坏,这个女孩子真的太早熟了。
「你回去吧。」我说:「好好的寄发成绩表,知道不?」
「当然要赶我走,怕文采姐姐知道,是不是?」
「胡说。」
她指著我:「当心,一个男人,就是这样开始变成怕老婆的。」
我瞪著她:「你这个小表!你真是该死,快滚。」
她委委屈屈的站起来,走了。
是吗?我怕文采吗?
大概是有一点,我不否认,我不愿意再与她有误会。
阿丽不算小女孩了,老耽在这里,也不像话。
女人总是很醋意的,何必去惹文采不开心呢?
我喜欢文采,自然不愿意她受委屈,这不算怕。
但是我不希望文采利用我这一个弱点以趁机占侵。
阿丽肯定说文采不是那种人,我也说她不是。
但是她到底是不是呢?一切好像是一场赌博。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占多数。
谁在这方面都没有把握。
一到谈爱方面,我就像小孩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连阿丽都知道我不再欢迎他们,其他的人当然不会再来。
是的,我开始有了转变。
这一个暑假,陪我的将会是文采,而不是一大堆孩子。
这个转变对我来说,是突然而有刺激感的事情。我的工作时间开始变得紧凑了,因为我要抽空见文采。
我们去游过一次泳,她很喜欢运动,但是不精。
她有很苗条的身裁,在沙滩上,我为她骄傲。
文采只有星期六有空,她的星期六,也常常是我的。
星期天她留在家里陪父母,我去过她家一次。
她的父亲能干,母亲温柔,实在是很好的老人家。
但是我与文采没有多大的进展!我们还是在第一阶段。
这个第一阶段得拖上多久,谁也没有告诉过我。
可能是有长有短吧,很多男女认识不久就结了婚。
也有些隔十年八年才结合的,我是哪一种呢?
这个问题我不想详细思考了,反正有了女朋友,时间总比较容易打发一点。
文采个人的工作好像很忙的样子,很难抽空出来。
第一,她是教书的,有固定上班时间,不可迟到早退。
第二,她还得替这些小孩子补习功课,花不少时间。
那么她又喜欢看书、运动,常常约了朋友在家里谈天。
她能见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罢了。
但是我还是很心足。
那是一个星期六。文采上午是要去学校上课的。
我刚好有点事,经过她的学校,看看时间,也差不多是她放学的时候,于是我决定在门口等一等,看她是否会放学走出来,以便我接她回家。
其实那天我们已经约好了二点半见面的,她来我家。
不过我想可以接的话,还是把她接了算了,免她一个人跑。
放学是一点钟。
我在校门口等,她大概会在一点十分左右出来吧?
等到一点廿分,我看见她与一班同事从校门出来。
文采的出现,使我眼楮一亮,她实在穿得太活泼了。
她穿著打网球的裙子,一身雪白,手里拿著球拍。
旁边有两个男人,一个女的,正与她说笑话。
我趋前去与她打招呼,「文采,放学了?我来接你。」
她见到了我,怔了一怔,然后说:「你在这里等我?」
「是的。」我笑说。
「但我们约了两点半,现在我想跟朋友去打一个钟头的网球呢,不如你先回去吧,好不好?」她说。
我呆住了。
我看著她那三个同事,他们都好像在嘲笑我的样子。
我不出声,看来我又冒昧了。我马上知道自己做错了。
于是我说:「好的!你去轻松一下吧,我先回去。」
她松一口气似的点点头,把网球拍子一扬,说:「再见。」
她与同事们很亲热的走了,其中一个男的,还看了我一眼。
这人是谁呢?会不会也是追求她的?我很怀疑。
我觉得文采是个很活跃的女孩子,她的男朋友极多。
她并非像阿关所说的那样,根本没有男朋友。
阿关大概是误会了。
当我说没有女朋友,我真是连说话的女朋友都没有。
文采说没有男朋友!不过是指没有谈爱的对象而已。
她还愁没有男朋友?我酸溜溜的想,刚才那一大堆是谁?
我真是有点傻,怎么会跑去等她放学的呢?奇怪。
文采说得对,约好是两点半的,现在才一点半。
谁象我?一天才一个约会?人家可是排得密密麻麻的。
忽然之间,我心灰意冷起来,我实在没有本事交女朋友。
才一个女孩子,就把我弄得心神恍惚,神魂颠倒了。
没有意思。
我多希望文采只认识我一个男人,那该多好。
这也并不自私,最低限度,我也没有其他女朋友。
不过她怎么肯为我这么做呢?我的运气不会这样好。
她现在,一定听朋友讥笑我的亦步亦趋,我知道。
但是叫我怎么做呢?我想早一点见到她,所以我到学校门口来等她,这是我的错吗?
我还没有资格这样做,我知道,但是我心急得很。
文采不应该怪我。
然后我想到阿丽这小孩子的话,她叫我的感情不要太露。
当时我没有听她的,我想一个小孩子懂得些什么。
但是现在我却觉得非常有道理,我是犯了这个毛病。
这叫我心里面冷了下来,波折太多了,我想。
我独自回了家,满腔的喜欢变得一点都不剩了。
我想起刚才那个转头看我一眼的男孩子。他为什么看我?
是不是觉得我笨?
他长得不错,高高的个子,深棕色皮肤,一付体育家的模样,女孩子会喜欢那种样子的男人。文采恐怕不例外吧?
我心里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浓,我躺在沙发里不愿动。
然后门铃响了。
是文采来了吧?我起来开门,门外的确是文采。
她换了衣服,容光焕发,比起我,我真是颓丧的。
「你来了?」我委屈的说。
「是,刚才对不起,我约了同事去打网球。」她说。
「没关系。」
「我习惯每星期打一次网球,一早约好了的。」她又说。
「是我不好,跑去等你,反而使你难堪了。」我说。
「那倒不会,只是朋友们一直笑我,又问是不是我男朋友什么的。」文采笑,「有点不好意思。」
「你怎么回答?」我问。
「没有,我说那只是普通朋友。」文采说:「他们不信。」
「大概是你普通朋友太多了。」忽然之间我讽刺她一句。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她低下了头,不出声,我马上又后悔起来了。
我的确是把事越弄越糟糕,现在居然这么小器。
文采抬起头说:「你不高兴了,是不是?」她看著我。
我不能否认,谁都看得出我的确是不高兴了,于是我说:「是的。」我的语气像个小孩子。
「为什么呢?」她问。
「你真的想知道?」我问:「你真要我老实的告诉你?」
「你可以说,朋友之间,无所不谈。」她诚恳的说。
我看著她的脸!我泄了气,我说:「我觉得我没面子。」
她笑了,「男人总是死要面子的,我太不明白了。」
「当然,你与你的朋友头不回的走了,我多丢脸。」
「但这是不得已的事情,我的确事先约定了他们。」她说。
「是,我知道你约了他们,不过我下不了台。」我说。
「怎么会呢?你不是很大方的走了?他们都说你大方。」
「哦,他们会说风凉话。」我说:「他们胜利了。」
「你不应该这么孩子气呢,」文采说:「这是不对的。」
我点点头,「我是不对,但是当时我很希望你会跟我走。」
「你的确很特别,气量太小了,你自己想想看。」
「这倒是真的。」我也笑了,「所以我一直说我不对。」
「我这么多朋友,你好像最难服侍,」文采告诉我。
「对不起。」
「算了,不用抱歉,以后别犯这种毛病,你脸色都变了。」
我反问:「你不会因此生气吧?」我怕她对我反感。
「刚才当然有点不高兴,你好像很干涉我的样子。」
糟了。
我知道我会把事情弄僵的,越要讨好,就越是僵。
「那怎么办?」我说:「以后你就不要睬我了是不是?」
她笑,「也不至于那样,但是你别孩子气嘛。」她说。
「你一直说我孩子气,但是我可要比你大好几岁呢。」
「男人三十左右,比女人廿岁还年轻。」文采说。
「不见得,那些孩子,都管叫我大哥的。」我提醒她。
「那他们还真的是孩子,怎么可以算数?」文采说。
我笑,「我向你保证,以后决不会犯同样毛病。」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她白我一眼,「你占有欲很强。」
「或许是的,不过对于不喜欢的东西,根本不想占有。」
文采摇摇头。
我话中的意思,她又听出来了吧?我的暗示,已经很多了。
她明明听明白!为什么还是一点表示都没有呢?
大概我是有点操之过急了,我必须要放松来做。
「是的,放松来做。」阿丽说:「大哥,你一定得学。」
「我的天,」我说:「阿丽,这年头追求女孩子太难了。」
「当然,你以为女孩子是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东西吗?」「
我有点不服气,「那么你以为男孩子是那种东西吗?」
「嘿!」阿丽笑,「他们自愿被女孩子呼来喝去,有何办法?」
我忍不住替全世界的男孩子呼冤,包括我自己在内。
阿丽实在太坦自太厉害了,我觉得我无法吃得消。
照推理,文采年纪比她大,应当比她更厉害才是。
毫无疑问。
我把文采估计得太单纯,因为我始终不相信男女之间,勾心斗角,看情形我是太没有经验了。
我说:「你看我,一波三折的,实在太痛苦了。」
阿丽哈哈大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目瞪口呆,「有什么好笑?」
「痛苦?大哥,你的痛苦还没有开始呢。」她笑说。
「你益发不尊敬我了,阿丽,你也别叫我大哥了。」
「大哥,我也是为你好呀,你还是听我的警告吧。」
「去去去。你这种老前辈的口气不改,就别来我这里。」
这是我第三次把阿丽赶走。
不过不久我便后悔了,因为阿丽实在警告得太对太对。
我的痛苦才刚刚开始,一点都不错,刚刚开始。
事情是这样的。
我去找阿关聊天,顺便想与关太太谈谈文采的事。
必太太虽然不站在我这一边,但我还是希望她帮帮忙。
我求偶心切,实在顾不得面子自尊问题,非求关太太不可。
我到那天是下午,关太太一替我开门,我就看见一个女孩子。
「文采!」我脱口而出。
必太太笑说:「你有没有搅错?这可不是文采啊!」
我一开口,也晓得自己叫错了,坐著的女孩子确不是文采。
但是她太像文采了,像得连我都会叫错,真是像!
「这是──」我问。
必太太说:「是我二表妹,文采的妹妹,很像吧?」
「啊──」我想起来,「文凤凰小姐是不是?文采提起过。」
文凤凰笑了,「你记性很好哇,不敢当!我正是她妹妹。」
文凤凰也人如其名,活脱脱一只凤凰的样子。
没见过她,会以为文采美,见了她,才晓得什么是美。
文采只是清丽,没有她妹妹的成熟,摄人,美艳。
她浓妆,但是不俗气,一双眼楮几乎是水灵灵的。
我不太敢与她说话,她实在大诱惑了?我有点害怕。
这样的女孩子,几乎是危险性的,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
我不是对自己的忠贞有怀疑,只是我不过是男人。
真没想到文采有这么一个妹妹、文家有这样两个女儿。
「去看文采这么多次,」我说:「没有见到你,文小姐。」
「叫我凤凰。」她更正。
必太太笑说:「我们这位二表妹,交际多忙,怎么见得到!」
文凤凰摄人魂魄的白了关太太一眼,「你在说什么?」
阿关补一句,「凤凰是时装模特儿,今天刚表演完毕回来。」
文凤凰说:「我还没下妆呢。」她指指身边的化妆箱手提包。
「拿了这么多东西,怎么回去呢?」关太太问她。
「叫这位老兄送一送吧,」阿关指著我说:「义不容辞。」
「是的,」我说:「我知道地址,没有关系,毫无问题。」
其实我也想借此机会献殷勤,拍拍文采妹妹的马屁。
文凤凰坐了一会儿便嚷要走了,我只好送她。
当然,我想与关太太说的话,也只好留待下一次了。
我叫了一部街车,陪文凤凰上车,一路离她远远的坐。
我目观鼻,鼻观心,动都不敢动,也不去看她。
文凤凰穿一袭火红的尖领裙子。一直逼到我眼前。
送她到家,替她把「行李」拽上楼去,我才松一口气。
她嫣然一笑「有空多来玩玩,多带我姊姊出去玩。」
「好的好的。」我应著,「我改天再来,现在早走一步。」
「文采又不在,」她笑,「否则的话,我一定请你进来。」
「文采那里去了?」我问。
「好像是去了图书馆。」
「好,再见。」我说。
「谢谢你,再见。」她说。
我忽忽的下了楼,用手绢擦汗,我的天,这样的女孩子。
坐在她旁边的的确确会觉得热浪逼人,吃不消。
在归家途中,我把神定了下来,发觉我还是喜欢文采。
如果这两姊妹任我挑选的话(只是想像),我还是会选文采,没有办法,她深得我心。
文凤凰这种女孩子,只适合看看,我踫都没胆子踫。
但是文采适合做配偶,我的理想对象还是她一个人。
但是文采啊文采,你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心呢?
我觉得我自己肉麻万分,无病申吟,但我也无法控制自己。
文采只会让我受气。
到家没多久,她打来了电话,我听的时候满心欢喜。
「你回来了,文采?」
「我根本没出去过,」她冷冰冰的声音,「你干么不进我屋子来?」
「你妹妹说你不在家,」我连忙解释,「我不知道呀!」
「我妹妹说什么就听什么?」她问:「你很听话呀!」
「可是她真的说你去了图书馆,我不知道。」我急了。
「我刚好改变主意,没有去!」她的声音在零下三十度。
「你为什么不叫住我呢?」我问:「叫住我就没事了。」
「我怎么晓得你爱不爱见我!」她一说完就切断了电话。
「喂喂!」
我连忙再拨过去,电话不通,再打过去,又是不通。
我叹口气,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我哪里得罪她了?
我的天,我又做错了什么呢?她这样发了脾气?
送文凤凰回去,也不过是拍她的马屁而已,奇怪!
她又不是那种女人,文凤凰是她的妹妹,她生什么气?
一连三天,我找不到文采。每次打电话,都说她出去了。
是真出去,假出去,我不知道,我没有去找她。
她连电话都不肯听,去找她也只是吃闭门羹而已。
我奇怪她怎么会生气!她是一个很合理的女孩子。
上次我那样的得罪她,她都置之泰然,这次是干甚么呢?
阿丽又来了。
阿丽说:「这件事嘛!她的妹妹长得可美?」
「美,」我说。
「比她美?」
「比她美,但是你不会明白,我只喜欢文采!」
「没有用,」阿丽摇摇头,「她这一次是吃醋了。」
「吃醋?」我叫出来,「不过那是她妹妹,亲妹妹!」
「嘿!一个女人吃起醋来,六亲不认。」阿丽冷冷的说。
「你不要以恋爱顾问的姿态出现好不好?太可怕了。」
「听不听由你!」阿丽说,「我不会勉强你,大哥。」
「她吃醋!」我转悲为喜:「你的意思是,她爱上我了?」
「那又未必。」阿丽摇摇头,「你别自作多情。」
「但是不爱我,她干么要生气?我弄不懂了。」
「你当然不懂,有些女孩子占有欲特强,她就算不爱这个男朋友,也不喜欢他对别的女人献殷勤。
「我的天!」我倒抽一口冷气,「太可怕了!」
阿丽说:「所以,我说你根本不懂女孩子心理。」
「文采不是这种人吧?」我问:「不是吧?」我一身汗。
「那就得看你的运气如何了,大哥,也许她还真爱你。」
我倒在沙发里。
真的,阿丽说得对,我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呢。
「好,」阿丽说:「你自己慢慢想想吧,我走了。」
我一句声都出不了,叫我说什么呢?叫我说什么呢?
「我走了,大哥,听见没有?免得你又赶走我。」
文采,难道文采真的如此残忍吗?我不敢相信。
难道每一个男人,在求偶之际,都要遭遇如此痛苦吗?
我几乎要呼天抢地了,现在我又定哪一步路才对呢?
我想到了我的恋爱顾问,阿丽,她或者会知道也说不定。
不过阿丽最近与小明的关系好极了,她根本很少在家。
经过一场波折,他们好似又踏上正路,但是我又怎么办?
以前看著他们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跑,觉得可笑,现在我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几天,我连猫都不想喂,买了许多罐头回来代替鲜鱼。
这不算刻薄它们吧?我自己也不过是吃鱼而已。
小雅倒出现了。
见到我,她吓了一跳。「大哥,你为什么如此憔悴?」
我说:「我的女朋友不睬我,我想我就要失恋了。」
「那个小姐为什么这样残忍?」她诧异的问:「太不该了。」
我笑一笑。「你不会明白的,但是你的同情心对我有帮助。」
「你们有多久没说话了?不是太严重吧?」她问。
「不知道,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的。」我据实说。
「你一定是很喜欢她,」小雅摇摇头,「太苦恼了。」
「你的男朋友呢?我连他的名字都忘了。」我说。
「他很好,谢谢你。」小雅说:「今天他上班去了。」
「你今天是怎么有空来的?」我问:「你好久不来看我了。」
小雅有点惭愧,她说:「对不起大哥,我是来看猫的。」
「啊,猫比我重要。」我喀然说。
「不是,大哥,猫不会照顾自己,所以我来看它们。」
小雅笑了。
「你今天很漂亮。」我说:「容光焕发的样子。事实上一放暑假,你们孩子就一点心事都没有了。而且又有男朋友,我呢?看样子我最惨。」
「不会啦,大哥,」小雅安慰我,「你一定会得到她谅解的。」
「如果我做错了事,我会等她谅解,但我错在哪里呢?」
「大哥,你可不可以把事情说给我听听?」小雅请求。
「无从说起。」
门铃响了三下。一听我就知道是阿丽,这次糟糕!
一向我的运气都好,她们两个从来没有踫过面。
今天怎么办?我的心情已经十分不好,不想她们闹事。
「大哥,」小雅看我坐著不动,便说:「我去开门吧。」
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门外站著穿鲜红热裤的阿丽。
小雅瞪著阿丽的两条大腿。阿丽的眼光是挑战性的。
我连忙看小明有没有来,幸亏没有来!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女孩子的关系很复杂,我实在不敢开口介绍。
忽然之间阿丽先松弛下来,她笑得如春花初绽一样。
「你就是小雅吧?」她伸出一只手,「我听说过你。」
这就是阿丽可爱之处,很少女孩子可以做到这一点。
那么小雅这一回也非常勇敢,她伸出手与阿丽紧握。
「你一定是阿丽,」她也用那种口气说:「久仰久仰。」
居然一点火药味道也没有,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到底是受过教育的女孩子,与众不同,很有理智。
她们两个坐下来。
我问:「要喝什么?请自便。」
阿丽连忙到厨房去,倒了果汁,拿了点心出来。
阿丽随口问:「你的女朋友怎么了,大哥?」
「不听我的电话,情况不良,可能会告吹。」我说。
小雅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阿丽问:「你不晓得?好!让我详详细细的说一遍吧。」
于是乎阿丽叽叽呱呱,加油加酱的诉说了一番。
她把我的恋爱经全部说出来了,形容得我像一个情圣。
其实我还真的不至于那么痴情,我只不过有点急而已。
阿丽真是很懂得歪曲事实,以图博取小雅对我的同情。
小雅听完之后,呆了半晌,她的结论是:文采太残忍。
小雅一直觉得所有的人带点残酷,这一次文采也不例外。
阿丽说:「但是她看上去,真不像那么小器的一个人。」
「是呀,」小雅说:「送她的妹妹又有什么不对呢?」
阿丽问:「她几岁?」
「廿二、三岁。」我答。
小雅说:「那相当老了,应该成熟一点,不可以无理取闹。」
「是。」阿丽赞成。
听这些小女孩说话,真有点啼笑皆非,却也很解闷。
「大哥,你放心,我们一定跟你想个办法出来。」小雅说。
「这种事谁也插不了手,算了,我打算听其自然。」
「大哥,你可千万别消极啊。」小雅皱起了眉头说。
「不会的,」阿丽说:「你根本不了解,大哥是个乐观的人。」
小雅不认输,辩道:「大哥从来没经过这种事!」
气氛好像开始紧张了,因为我看见阿丽扬起了一条眉。
「好了好了,别吵行不行?」
「我们还是替大哥想个办法,好不好?」阿丽建议。
「你们想吧,我回房去做一点工作。」我说:「对不起。」
「好,大哥,你去工作好了。」小雅说:「我们在客厅谈。」
我用手指著她们:「记住,说什么都好,千万别吵!」
「好好!」阿丽答应了。
但是她们声音大,我还是可以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阿丽说:「我们去找那个小姐,代大哥解释一下。」
「那行吗?」小雅问。
「要不就请介绍人帮个忙,说大哥不是见异思迁的。」
「这比较好。但是大哥为什么一定要喜欢这刁钻小姐呢?」
阿丽答:「因为她长得漂亮。」
「相貌这么重要?」我听见小雅多问:「不会吧?」
「你自己长得很好看,」阿丽说:「你应该知道。」
「我好看?」小维说:「不不,我的脸太尖,皮肤苍白?」
「谁说的?」阿丽说:「男孩子都喜欢长得白的女孩子。」
小雅说:「我觉得你才是漂亮呢,身裁那么好。」
忽然之间她们两个人相互恭维起来,我在房内窃笑。
阿丽与小雅说得离题万丈,如果我真要靠她们帮忙,那才倒霉呢。
这个时候电话铃剧响起来,我大嚷:「让我自己接!」
阿丽已经走到电话边了,听见我叫,缩回了手。
如果是文采打来的,听到女孩子声音,可大大不得了!
我拿起听筒──报馆编辑的声音说:「没稿了。」
「行行,今晚送到。」我垂头丧气,挂了电话。
多么煞风景的事,文采为什么心肠这么硬呢?
电话铃又响了。又是哪间报馆不肯放松我呢?真不想听。
阿丽问:「大哥,听不听?」
「你听吧,如果是报馆找我,就说我不在家。」我答。
小雅说:「让我来?」她拿起了听筒:「喂?哦,关先生。」
我说:「阿关?让我听。阿关?找我有什么事?」
阿关在那边问,「你与文采有意见了是不是?我听说了。
「是的。」我说:「芝麻绿豆的事情而已,她真过份。」
阿关大笑,「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刚才那位小姐是谁?」
「是我小表妹,」我捏造,你可别误会,又生事情。
「不会的,但是你也别太怪文采,她有她的心事。」
「什么事?」
「她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后来去追凤凰了。」阿关说。
我恍然大悟。阿关一句话便使我明白过来,知道真相。
「但是并非每一个男人都像那位先生呀。」我说了一句。
「文采年纪到底还轻,你得原谅她,她们姊妹不和。」
「经你一说,我是明白了,这也难怪她。」我说。
「老兄,文采对你很重视呢,否则她不会大大生气。」
「她已经生气了,总不是好事,我应该怎么办?」我问。
「我们会替你搅妥这件事的,只是你可别怪文采。」阿关说。
「我不会──只是那个男朋友,是几时的事情?」我问。
「你看你,那是她十六七岁的事了,大家都别提好不好?」
「好,那我就不提也行。」我说:「只要你向文采解释一下。」
「将来你自己问她也行,但我就不便多讲了。」阿关道。
「是的。阿关,这次真是靠你多多出力了。」我叮嘱。
阿关笑,「唉,为人为到底,早晓得有这么麻烦,我……」
他挂上了电话,我只觉得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半。
阿丽说:「小雅,我们走吧,大哥用不著我们了。」
「阿丽,我几时‘用’过你们?」我瞪著她问。
小雅说:「我与阿丽去逛公司,你赶工作吧,大哥。」
「好好,你们去吧,下次来可别来看猫。」我说。
小雅吐吐舌头。也好,让小雅治一下阿丽的活泼。
也让阿丽学一下小雅的羞怯,对她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我没料到她们两个会交上朋友,这真是喜事一件。
不过我想毫无疑问,小明一定比较尴尬的了。
他同时见了两个女朋友,会有怎么样的表情呢?我想知道。
两天之后,文采亲自登门来向我道歉,她的眼楮红红的。
「请原谅我。」她低声说。
「没有关系,不过我希望你忘记以前不愉快的事。」
「我实在很痛恨凤凰。」文采说:「我不喜欢你与她说话。」
「你不能怪她。」我说。
「为什么不?」她瞪起眼楮,「那天不是她搅的鬼吗?」
「或者她真的不知道你没有出去。况且以前那个男孩子去追她,只是那个男的把持不定,不能怪凤凰,你可别误会我是帮她说话,你看,我就不会为她所动。」
文采偷偷的看了我一眼,她问:「是真的?」她声音很轻。
「当然,我那天送她回去,除了她是你妹妹,并无他因。」
「真的?」她一连两个「真的」?
「那件不愉快事情发生到现在,有多少时候了?」我问。
「我十八岁的时候。」文采说。
「她呢?她多大?」
「十六岁。」文采答。
「那就是了,她本身也不大,你怎么可以吃醋吃到今天?」
「你别责怪我了。」文采说:「我看到你神魂颠倒才生气的。」
「我的天,我有神魂颠倒吗?你别冤枉我好不好?」
文采问:「你承不承认我妹妹美丽?你照实说呀!」
「她当然是美丽,而且非常美丽,但我可没有神魂颠倒。」
「唔。」她笑了,那种神情是可爱的,令我啼笑皆非。
我还以为她成熟呢,在这方面,也与阿丽她们差不多。
「其实后来那个男孩子有没有跟凤凰好呢?」我问。
「没有,妹妹睬都不睬他。」文采说:「这倒令我生气。」
「你应该什么都不气才是,我太不明白你的心理了。」
「你想想看,那个男孩子撇下我,但是凤凰却不看他一眼,那我岂不是成了垃圾了?」文采气道。
我摇头叹息,「我希望你忘了这件事,与凤凰重修旧好。」
「好的,」文采说:「我听你的话,其实我也太小器了。」
「我对别的女孩子看多一眼,」我问:「你真的这么生气?」
文采说:「我──」她说不下去了,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我吃吃的笑了。
看样子,我们已经可以进入第二阶段了吧?我想。
到底是阿关出马,情形完全两样,比关太太有力得多了。
如此出几身冷汗,倒还算值得,受点惊吓,也有代价。
我吁出一口气,我一个女朋友,已经是焦头烂额了。
那些身边都是女孩子的男人,又怎么办呢?我不明白。
大概是那些女孩子,都不是真的喜欢他吧?否则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松!
「你在想什么?」文采问:「不会是生我的气吧?唔?」
「不会。」我笑了。
这句话我问过她很多次──「你不会生我气吧」?她也问过我很多次,我希望以后谁都不要问谁了。
这是我与文采之间第三次的小误会。也是最后一次。七月是一个好月份,一切误会都消失,一切事情都进行得很好。
我想我不必太多形容我与文采的事,所有恋爱男女都一样。
总不外是花前月下,甜甜蜜蜜,不过我们算是含蓄的。
必太太见到我俩,抿著嘴问:「你们十号风球也吹不开啦?」
我想是的,我们开始有了真正的了解,文采与我。至于结婚,我想我还是听其自然的好,不能操之过急。我有过那种太心急的惨痛经验,差点把文采吓跑呢。
这一下我可得慢慢进行,再不可以猴手猴脚了。将来过了数十年,我与文采都满头白发的时候,说不定会回忆到今天的趣事。
那么像阿丽这样的女孩子呢?也会觉得英雄崇拜可笑吧?
为了国文老师吸引,就拚命追求,为了体育老师强壮,也不放过,这些不是笑话是什么?
现在阿丽与小明已经重修旧好,小雅也有了男友。经过一番走马灯之后,他们也很少有空再上我这里来。
放暑假之后,文采得了时间,反而常常来看我。她说我住的地方需要粉刷一下,我非常赞同,马上进行。我们又添了几样新家具,使客厅看上去更美观一点。
我说「我们」,因为其中有文采的意见,我是尊重她的。
她很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新做一套不太贵的沙发套子,可以使沙发焕然一新,这证明我当初没有看错她,她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妻子人材。
阿关与关太太最看得出,我家里的变化,常常引为笑柄。
文采的父母也很默认我为文采的男朋友,他们看得起我。
而凤凰一直开玩笑,「哼!没有我,你们还有没有进行得那么快呢。」她很得意。
我对这位未来小姨,还真抱著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不过她也说得对,没有她那次激文采,我没有机会。
文采因为那件事大大的吃了醋,我俩才突然接近的。
真的如此算来,我还得送凤凰一份厚礼呢,不开玩笑。
我可以向文采求婚,但是我还想得到更多的了解。
如果还有什么要闹的意见,趁婚前都闹完算了。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再闹意见,在一起过得开心。
阿丽带著小明来看我,她打量了屋子四周之后,眨眨眼。她又猜到了。
「大哥,你不是好事近了吧?」她真是猜得准,这小表。
小明说:「我也想结婚了。」他神情很滑稽,分明取笑。
我却很正经的说:「在你没有自立能力之前,不要考虑这问题。」
他们两个人大笑。「恭喜你,大哥,你总算有希望了。」
这两个孩子的反应是这样,恭喜我,并答应送礼物。小雅与她的男友也来了。小雅不敢猜,但是她疑惑。
坐了一会儿她问:「大哥,我听说你会结婚,是不是?」
「听说?」我笑问:「是阿丽告诉你的吧?毫无疑问。」
「大哥,」小雅说出了她关心的问题,「那位小姐,可喜欢猫?」
「当然喜欢,你放心好了,你那两只猫不会有事的。」小雅松了一口气。
她的男朋友怜惜的看著她。她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男朋友了,跟我与文采一样。
小雅说:「大哥,希望你早日成家,我们都替你高兴。」
而我呢?我也觉得时机差不多到了,我去选了一只戒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会在今年过年向文采求婚。我当然感激阿关、关太太,没有他们俩个,我还是在那里主持青年俱乐部,大哥大哥被孩子们缠住。
想起来找伴侣这件事真是蛮怪的,我的机会还算不错。这便是我求偶的全部故事了。
当然,其中也加插了发生在阿丽他们身上的事情。我只是想说明,我与小明,或是任何其他男人都是一样的心理,很希望找来一个合适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