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第八章

我们离开碧水路。

永亨把我送回家就转头去找梅令侠。

坐在家里,我的心突突地跳,几乎从口腔里跃出来,我冒汗、惊怖,不能出声。

我心中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憎恨梅令侠,我要杀死他。这一刹那如果他在我面前,我用棍子就可以打死他,他的所作所为把我血液内的兽性完全激发出来,我不会饶他,我发誓不会饶他。

永亨回来,他坐在我面前开解我。

「……它不过是一只狗。」

我流下眼泪,复仇的眼泪是炙热的。

我间:「是他干的,是不是?」

永亨点点头。

「他回来等它,可怜的亚斯匹灵一直在这里附近徘徊,他使人捉了它,打死它,把它抛进水池里去。他也恨那座大宅,因为他白白在屋子里住了那些年,他舅舅什么也没留给他,这个心理变态的贱人,他稍有人性,都不会对那么可爱的动物施辣手。」

永亨转侧了脸,我有种感觉他在强忍著笑。

我气愤到肺叶要炸开来,握紧拳头,「你胆敢笑!」

他叹口气,「你们两个人都幼稚得要命。」

我嚎叫起来,「什么?你竟把我与那凶手相提并论?」

「他到现在走路还一跷一跷,亚斯匹灵是只危险的动物,给有关方面抓到也有可能要人道毁灭。哈拿,过去的事不要再计较,马大的下落还不明不白,我们别节外生枝。」

我怨怼的看著永亨,「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了解。」他说,「我实在是想化解你们之间的恩仇,都是一家人。」

我的亚斯匹灵,我凄苦的想。

「看我买来什么。」他到门口抱只笼子进来。

我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冷如冰山的说:「我这辈子不会再养狗。」

「知妻莫若夫,我早料到你会说这句话。」他笑著打开笼子,「不是狗。」

一只刚睁开眼楮的乳灰色小波斯猫蹒跚地自笼子里挣扎著走出来,碧蓝眼楮,圆面孔,可爱得不像话。

我仍旧板著面孔。

永亨自说自话,「叫什么名字呢?叫露斯?叫幸运?」

我冷笑一声,不语。

「还可以吧?」

永亨抓起小猫的脖子皮,递到我面前来。

我只好伸手接过,白他一眼,「巨人这样抓牢你的颈皮揪来揪去,你有什么感想?」

「你养它吧。」永亨说。

「我再也没心情了。」我叹口气,「交给英姐吧。」

永亨说:「来,露斯,咱们去找吃的。」

我说:「什么露斯,叫它碧眼儿。」

永亨还是很高兴:「好,好。」

我也不能再出声,把头垂得很低。

英姐喂完猫,轻轻同我说:「觅得这样的如意郎君,夫复何求。」声音中无限宽慰。

我偷偷看永亨一眼,心中默认英姐所说字字属实。

殷家那贼窝里居然出了个好人,宛如污泥中的白莲。

英姐说:「再同他斗气,我都看不过眼,去,去跟他说话。」

永亨两手插在口袋中,看著我只是笑。

他真是迁就我。

他跟我说:「瑟瑟说令侠酗酒,刚才我去,也看见他喝得满面通红。」

我是巴不得梅令侠不快活,面孔上淡淡的,实则非常幸灾乐祸。「不是新婚燕尔吗?」

「可不是!如果他们快乐,那么马大的牺牲也有价值。现在三个人都苦闷不堪,真不晓得令侠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只不过想花钱花得舒服,可是这年头,除非阁下花的是自家的钱,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总是屈辱的,他才弄明白这个道理,可惜已经太迟。」我说,「他觉得马大诸多为难他,所以弃马大去就殷瑟瑟,结果还不是一样。」

永亨又改变话题说:「哈拿,你越来越瘦,要小心身子,别钻牛角尖。」

我埋怨他,「你那些朋友,一点都帮不上忙。马大到底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是没有消息,有人见过她,不过当时她还跟令侠在一起。」

「那是成半年的事。」我心烦气躁。

「少安毋躁。」永亨说。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短促响了一下。

多年来我想将那只老式门铃换过,改装那种叮哇叮叮当的电子钟,但妈妈不允。老门铃一向沙哑刺耳,今天尤其如此。

「英姐呢?」我问。

「她在跟猫玩。」

我站起来,走到门前,犹疑一刻,才把门打开。

是永亨叫出来的一一

「马大!」

马大回来了。

我一把抱住她。「妈妈,妈妈,马大回来了。」我大叫。

妈妈与老英姐是跑出来的。

马大很憔悴很脏,神情呆木,头发油腻润湿,好像多日未洗。衣服也拖拖拉拉,她仿佛在不知名的地方流浪良久,步行许多路才到达家里的样子。

最显著的是,她的腹部已经恢复平坦。

我吞下一口涎沫,事情再明白没有,孩子已经失去。

我与妈妈扶她坐下。

马大的黑眼圈使她看来老了十年。

她呜咽的叫:「妈妈,妈妈。」

妈妈紧紧抱住她,「傻孩子,天大的事,妈妈照样爱你。你肯回来就好。」

永亨笑说:「没事了没事了。马大仿佛有点感冒,我叫医生来瞧瞧她。」永亨永远顾著别人的自尊。

永亨给我使一个眼色,我随他出去。

「马大受了很大的震荡。」

我急问:「孩子呢?」

「看样子是小产了。」

「多么可惜。」我心痛的说。

永亨叹口气,「是她的身体与她的孩子,她有权做主。既然已经回到家里,咱们什么也不要提。」

「是。」我点点头。

但这些日子她在什么地方出没?她是怎么回来的?为什么整个人破烂若此?

永亨说:「这一切只好慢慢问她。」

医生抵达,替马大详细检查后,同我们说她的身体非常差,要好好调理,约一星期前她做过一次十分危险的人工流产手术(正是我剧烈腹痛那一日),更要妥善的护理。他千叮万嘱的走了。

妈妈很乐观,她说:「年纪轻轻,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好好养一年半载就没事。」

饼了几天,马大的精神渐渐好过来,可以蹲著与碧眼儿玩,我很觉安慰。

我同她说:「把碧眼儿送给你好不好?」

她仰起头,想很久,才说:「好。」

从此她走到什么地方,这只猫总是跟著她,睡觉也在一起,一人一猫都出乎意料之外的静。

但是,但是大家都觉得宁静得不对劲。

永亨忍不住同我说:「你可觉得马大有点恍惚?」

我看著他那肃穆的面孔,「没有呀,你发现什么?」我言不由衷。

「她对很多事,都不复记忆。」永亨的面孔向著别处。

「经受那么大的打击,又失去孩子,神态当然呆钝一点,你不能叫她跟以前一般的活泼。」

永亨迟疑一刻,「不,不止这样,你有没有发觉她没有什么哀伤?」

我冷笑,「根本没有值得哀伤的事,过去已属过去,创伤终会平复,我巴不得她这样想得开。」

永亨说:「我怕不是这么简单。」

「照你看,是为什么?」

「她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大不如前。」

「你的意思是说,她精神失常。」我的声音尖起来。

「妈妈与医生已经发觉这一点。」

「不会,她记得妈妈,她也记得我,她还向英姐拿东西吃,怎么会。」

「可是她完全忘记梅令侠,完全不记得怀过孩子,忘记在欧洲发生的事。」

我讶异:「可能吗?有可能把记忆如此有系统地在脑海中扫除?」

「可以的,她故意不要去记得过去一些丑恶的事,这是保护她自己的一种方法。」

「真的忘怀,抑或只是故意不提起?」我震惊。

「医生说是真的忘怀,她的心理年龄已回到很小的时候,我们尚未知道,她究竟忘记了多少。」

我打个寒噤:「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如果她的思想回到三岁的时候去,她岂不是成为白痴?」

「医生已在替她检查。」

「我……以为医生是来替她检查身体。」

「她身体已经恢复,哈拿,妈妈不敢把真相告诉你,怕你受不了。」

我强忍著眼泪。「我为什么要受不了?只要她健康地回到家中,这种小小的精神病可以慢慢治疗,没什么了不起。」我的声音越来越悲恸,越来越激愤,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可怜的妹子,可怜的马大。

马大的确是回来了,家里多一个精神病患者。

她的思想光束回去老远老远,医生说她的智力与一个十岁的女童相似。

她只记得妈妈,老英姐与我。永亨是我「介绍」给她认识的。

她日常生活非常简单,在屋子里会得照顾自己,有时候也机伶可爱,特别喜欢缠著妈妈,而碧眼儿成为她忠诚的伴侣。真是一幅奇异的图画。一个像孩子般的美女。

马大的面孔渐渐恢复娇艳,一种厚钝呆滞的美丽,她抱著碧眼儿坐在沙发椅上一呆便是半天,不觉闷腻,也没有不耐烦,许多时一日也不说一句话。

妈妈看她的眼光一日比一日悲哀沉默。

我尝试同马大说话,总是失败。

一一「喜欢碧眼儿吗?」

点头。

「我是谁?」

「哈拿。」

「哈拿是谁?」

「姐姐。」

「你是谁?」

「马大。」

「马大,你离开家很久,发生过什么?」

她很专心的听,但永远没有答复,双眼定定的看牢我,通常我不忍再问下去,便把她拥在怀中。她驯服得像碧眼儿一样。

我心中很清晰的知道,马大康复的机会非常的低,为她哭得眼楮都肿。

这个时候妈妈催我结婚,真要命,在这时候提这种事。

我低头说没有心情。

妈妈说:「办人生大事,何必跟心情扯上关系,拖著对永亨不公平。」

永亨说:「我可以等,」他说得很平静。

妈妈说:「不能再等,都给我办起来。」

我们没有在外头租房子,只把老屋子重新装修一下,顺便替妈妈也换套新家具,明明是办喜事,却没有喜意,就这样,静悄悄注册结了婚。

没想到梅令侠会找上门来。

那日我正在店里盘算夏季的新货,有客人推门进来,我迎上去,蓦然抬头,认出是梅令侠。

顿时怒气上涌,撑住喉头,变为一口浓痰,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抄起身边一只水晶烟灰缸,重叠叠向他劈头掷去,他一闪避,烟灰缸落在柜台玻璃上,哗啦碎成一万片。伙计马丽惊得呆了。

我自牙齿缝中嘶声说:「滚出去!」

那一下巨响惊动左右邻舍,以为是抢夺,店员都探头过来看察。

我指著门口,「滚!」

我不想与他多说,只是重复著那个字。

他双眼充满红丝,眼袋直挂到面孔中央,衣冠不整,呼吸中的酒气喷人。他己不再是我们所认识的梅令侠。

门警推门进来,一手揪住梅令侠。

门警高声问我:「什么事,裘小姐?玻璃可是这个人打碎的?要不要召警察来抓他到派出所去?」

「把他带走,摔他出去,」我喘气,「以后不要放他进来。」

门警为难地犹疑。

马丽连忙说:「先带走他,他喝醉了酒。」

梅令侠走掉以后,我心一片空虚。

他来做什么?他还有胆子来见我们?

永亨知道这件事后瞪大眼楮责备我,「你太鲁莽,他的出现对我们有益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马大在欧洲遭遇到什么刺激?梅令侠可以提供很多线索给我们。」

我倔强的说:「算了,我没有本事坐下来好好跟他谈。」

「为马大你就应该给他这个机会。」

我的心一动,「以火攻火?」

永亨叹口气,「也许他可以唤回马大的记忆。」

这时马大坐在宽阔的露台上晒太阳,穿著毛衣长裤,怀中蜷缩著碧眼儿,正打瞌睡。

妈妈在一边辛酸说:「谁能够说她此刻不是更幸福呢。」

我不出声。

妈妈说:「永亨,带你的新娘子到本家去开枝散叶,别理这里的事了。」

「妈妈一一」

「你越帮越忙,马大有我照顾,你们自己的生活要紧。」

「妈妈我不要离开你,我跟永亨说好永不离开妈妈。」

「怎么可以违反自然?」妈妈责问,「岂不是太难为永亨?他的事业在那边。」

我低头不语。

「还有,梅令侠再来的时候,我不要你出声。」妈妈严厉的说,「这里不用你。」

永亨取笑我:「狗拿耗子。」

「你们都是不记仇的好人。」我疲倦的说。

「恨令侠重要,还是医好马大重要?」

「他出现一定医得好马大?」

「总是一个希望。」永亨说道。

「好,那么我忍著不出声。」我咬著牙应允。

梅令侠再来的时候,由永亨带著。

中午,他已经喝得满头通红,酒臭老远就闻到,潦倒不堪,本来唇红齿白的一个人,此刻皮肤上蒙著一层灰黑,像是洗不净的一层老污垢,嘴唇是紫黑色的,嘴角溅著唾沫星子,见了人也不敢打招呼,只低著头。

我更加憎恨他,恨他没有霸道到底。

他坐下来,一双皮鞋还是跟马大在一起时买的,半新旧的鞋子还嫌紧不舒服,索性在鞋口剪一刀,当拖鞋那样穿,邋遢得不像话。

我害怕的掩住面孔,上海人口中的瘪三,就是这个样子。

他以前是最要漂亮的,短短几个月,怎么会变成流浪汉。

妈妈招手叫马大前来。

马大看到梅令侠有点害怕。但是她完全不认得他,她像孩子般缩在妈妈身后,有点好奇,故此睁大眼楮看著梅令侠。

他应当满足了吧,把一个活泼泼的少女折磨成迟钝儿,我愤慨的想:他做梦也该笑出来吧。

只听见梅令侠颤声说:「马大,你……好吗?」

我心里叫:别做戏了!你这个天生的戏子。

马大没有回答他,过一会儿,她对陌生人的兴趣消失,注意力回复到碧眼儿身上,只顾逗它玩。

梅令侠站起来,向马大走过去,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他走起路来,一跷一跷,有点跛。

是那次被亚斯匹灵咬伤的,他一定是在事后没有好好遵嘱做物理治疗,所以肌肉僵硬。这个人真是自作自受。

「马大一一」他向马大伸出手去。

马大不再注意他。

妈妈叹口气,「她不认识你,改天吧,改天再试试。」

「她怎么会不认识我?」梅令侠不置信,「她明明是马大。」

永亨说:「她精神受很大的打击,令侠,你应当比我们都清楚,在欧洲的那段时间,只有你与她在一起。」

「不关我的事,完全不关我的事。」梅令侠嗫嚅的说,「的确是她要离开我。」说著他流下泪来,双目本来已经通红,再淌泪抹眼的,更似患了砂眼似的,非常不堪。

我厌恶的转过头,不要去看他。

永亨说:「令侠,我同你改天再来,现在大家都疲倦了。」

我与马大坐在露台上闲聊。

「刚才那个人,你不记得他?」我问。

「那是谁?很可怜,他为什么哭?」马大问。

我微笑,「他为他的过错哭。」

「他做什么错事?」

「他害人。」我说,「因为天良未泯,所以内疚。」

「他可是打破了花瓶?」马大问。

我把马大抱在怀中,笑道:「呵,比打破花瓶更坏的坏事。」

马大讶异的说:「啊那实在太坏太坏了。」

我以崭新的情感来爱马大,亲自送她到医生那里,她很有进步。

但只限于目前智力范围内的进步。一切需要时间,医生说:待病人必需耐心。

我与永亨拖延不离开,周末他来往奔波于马来西亚及香港,平日捧牢长途电话与那边通消息,心神疲乏,瘦了很多。

我与他都很坚强,深信这种不幸的非常时期不会延续下去,曙光终有露出来的一日。

我还是用大部分的时间尝试与马大沟通,每天下午都与她谈话。

老英妞前来打断我们:「有一位小姐找你。」

「是店里的马丽?」我问。

「不,她说她叫殷瑟瑟。」老英姐说。

马大听见这三个字,忽然一怔。我心一怔。

我问马大,「记得她吗,马大,记得殷瑟瑟?」

马大侧著头,「殷——瑟一瑟。」

「是,可记得这个人?」我逼切的问。

马大想很久,终于笑,摇摇头,把这个名字丢下。

我叹口气,站起来去听电话。

殷瑟瑟一开口便说:「永亨在不在?」

我答:「他在马来西亚,明天下午回来。」

「啊,对,他现在过人球生活。」她说下去,「我有些股票要托他卖,他回来请你叫他同我联络一下。」

「还有别的事吗?」

她终于说:「马大可好?」

我很冷淡的说:「她很好,谢谢你。」我无法与她和平的谈话。

「我早说过,没有人可以在我手中抢走什么。」

我说:「你跟你母亲一样的恶毒自私,但是你得到的是什么?是梅令侠的一个躯壳。」

「胡说!」瑟瑟勃然大怒。

「他现在是只醉猫,没有灵魂的傀儡,你满足了?你伤害我妹妹,现在还来向我耀武扬威?你们两个人稍有一点良知,都不会再振振有词。」

她摔下电话。

我一整个星期铁青著脸。

妈妈说:「再大的亏也吃了,索性大方一点。何必还在嘴舌上同她争。」

永亨笑说:「妈妈,哈拿是这种脾气,你说也是白说。」

「她为什么要卖股票?」

「她的现款已花得七七八八,我会同她找一两个可靠的人,渡过这个难关,相信她会学乖。」

妈妈说:「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同令侠扯上关系,哪还有安乐茶饭好吃?还不是天天想法子替他弄钱。」

「他们俩正是一对,有什么好担心?」我说,「谁也别想占了谁的便宜去,狼狈为奸。」

妈妈不出声。每次发脾气我都得不到共鸣,心里非常不快,我只想报复,我不懂得宽恕,但永亨不允许我有任何行动。

永亨没想到我会踫到殷瑟瑟。一看见她,我的双颊便烧起来,我放下面前的食物走过去。

她却心闲气定,脸不红耳不赤,比较之下,我相形失色,我没有办法做到她的段数。

她先笑,「真巧,快过来侮辱我,这是天大的好机会,过来呀。」她挑衅的说道。

我很气馁,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拉开她的椅子,坐在她对面,不识相的侍者以为我见到朋友,立刻把食物搬到我面前未。

我哪里还有胃口,只是喝著水。

殷瑟瑟忽然说:「我也希望有一个如此爱我的姐姐,不管我做过什么,总是原谅我爱护我,当我是小白天使。」

我一怔,不出声。

她说:「通常来说,一个人只有对自己才有那么好,你几时见过肯认错的人,天大的纰漏,仍然是旁人不对,不过你与马大可以说是一个人,你们是相爱的。」

她的语气转为自嘲与苍凉,我真没料到,更加词穷。

「你咬定我是胜利者,害了马大,」她说下去,「但是正如你说,我得到的是什么?一个躯壳,天天喝两瓶拔兰地,花光钱就伸手问我拿……这些都是活报应,当然,但可爱的马大就不同,她不会自作自受。」

「她当然不是!」我为她分辩。

「为什么不是?是她从我手中把令侠夺过去的。」

「胡说,那时候你一直同那个金头发男人走。」

「可是我没有放弃我表哥呀。」

「是他心意不坚,见异思迁。」

「是不是?」殷瑟瑟苦笑,「我说破嘴有什么用?天老地荒,马大仍然是纯洁的安琪儿。」

「即使她跟你一样坏,她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你夫复何求?」我痛心的说。

「我并不是个一味黑心的人。」

殷瑟瑟说:「我告诉你一千次,是令侠受不了她,自动回到我身边来的。」

我冷笑,「你赖他,他赖你,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你这个人不可理喻,」殷瑟瑟说,「成见深,固执如牛。」

「你何需我了解你?」我反问。

「说得对。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敌人,我父亲害死你母亲,因为我的母亲,你母亲沉冤如海深,要你相信我亦是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事,你下定决心要恨我一辈子以报答你母亲。」

「殷瑟瑟,你强词夺理,我恨你是因为你本身的所作所为。」

她忽然很厌倦的摆摆手,「裘哈拿,我不想再与你斗,我对于你这复仇女神式形象觉得非常讨厌,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你希望我自杀谢世,但是我也告诉你,我不会那样做,但我会避开你们。」她叫伙计结帐。

我握紧拳头。

她转过头来说:「恨吧,恨死我,如果那样可以使她快乐,使恨火燃烧吧。」

她拖著很疲倦的脚步离开。

我却并没有胜利的感觉。

也许她说得对,无论怎么样,我还是要恨她。下意识我相信如果没有她与她母亲,我与马大会有个幸福的家庭,我们的母亲不会轻生。这个仇恨的结打牢二十多年。

那天我开车到郊外去兜风,把这件事在心底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回家已经黄昏,华灯初上,漫山遍野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在很多困难之下,我都会非常沉著地作战应付,这次却士气低落。

是因为发觉我的敌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吧。这场仗打不下去。

进屋子,发觉一片黑暗。

我知永亨坐在客厅中,我看到他燃著的香烟头上一点红光。

我说:「自从在马来西亚回来,你就染上烟瘾。」

永亨仍然维持著沉默。

我陪著笑开亮灯,心情也不是那么好。

「妈妈呢?」我转身问。

他不回答。

「老英姐呢?咦,一家子全跑到哪里去了?」

望眼见碧眼儿自房中蹑脚出来。我抱起她。

永亨仍然吸著香烟,深深的,用力的,使烟头那一点红色更加殷红。

「我中午吃饭时看到殷瑟瑟,你若知道我说过什么,一定又要骂我。」

永亨仍然不出声。

我讶异,「你在生气?」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声。

「后来我开车到郊外去,自结婚以来、第一次单独行动。」我凑向前去,「你等久了吧?」

他仍然不出声。

「永亨?」我把他身子扳过来。「永亨。」

他满脸的眼泪。

我一惊,手一紧,碧眼儿吃痛,尖叫一声,挣脱下地。

永亨哭?

「永亨——」我把著他的肩膀,骇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擦一擦眼泪,「哈拿,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

我想笑问:是不是你有了新欢?但是随即住嘴。

「永亨,你说,你快说。」

「哈拿,马大死了。」

我沉默。

棒很久很久,都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整个人像是失去重量,轻轻飘起,脚步凌空,踏不到实地。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我终于会从恶梦中醒来,发觉一切如常,马大穿著新衣,笑脸迎人的与我吹牛,我们如常的滚作一团,而亚斯匹灵在一边跳来跳去。

我也觉得我的精神压力已到了极限,不能再应付下去,我想说话,不过喉咙中,只发出模糊的声响。

永亨紧紧的揽住我。「有我在这里。」他不禁痛哭失声。

妈妈与老英姐已经被送到李伯家去住。警察来的时候,由永亨应付。

——「是从这里摔下去的,露台的栏杆很矮,但是一般成年人没有理由会得失足。」

一一「我们已经取得死者的病历。」

——「这两日我们会研究研究。她扑上去抢救已经来不及,亲眼看她坠下街心。」

一一「死因无可疑之处。」

我与永亨无言,三日三夜,我们没有合过眼,我的面孔浮肿,眼泡像鸽蛋,但很奇怪,心静如死水,像是了一件事。

马大的故事到此为止,转过一页,世界上从此没这个人,太阳升起落下,春去秋来,与她再无关系,她如一朵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她什么都没留下,花尽她的青春之后,她离开我们。

警察在絮絮细语,阳光射进来,我嘴角带著微笑,坐在露台旁不动。

有人按铃,永亨去开门,我抬起头,啊,是梅令侠,他来了。

他看上去更加破烂,更加潦倒,他混身颤栗著叫马大。

我变得一点恨意也没有,看著他跪在地上,眼泪鼻涕流个不尽。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没人知道。

他们可曾真正快乐过,亦没有人知道。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更没有人知道。

我茫然想:马大死了,一切恨意随著她下葬。欠债的债已偿,欠泪的泪已尽。

我听得妈妈说:「令侠,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梅令侠掩著面孔,呜呜的哀哭。

妈妈问:「瑟瑟呢?」

永亨向妈妈使一个眼色。

我淡淡的说,「她走了,也许跟那个洋人走,也许没有。她回来不过是要抢回梅令侠,目的达到,她还留在此地干什么?」

梅令侠不理睬我们,坐在地下,又哭了许久许久,然后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

他去后,妈妈问永亨,「他会怎么样?」

我诧异,「你为他担心?」

妈说:「是。」

「为一一他一一?」我说。

「上帝说的,如果只爱爱你们的人,法利赛人也懂得这么做,要爱你们的仇敌。」妈妈说。

我说:「我做不到,我至多不与他计较。」

永亨说:「令侠很疯的,他会得渡过这个难关。」

「是,」我仍然很淡的说,「然后再找个有钱的女人,过其舞男生涯。」

妈妈沉默,过一会儿说:「三十年前,我跟我自己讲,艳红遇见殷氏,不知是哪一个的不幸。三十年后我同自己讲,马大踫见令侠,又是谁的不幸。」

我开始有点明白妈妈说这个话的意思。

梅令侠也不见得好过。

妈妈说:「你们走吧,我已决定叫李伯母搬来同住。」

「什么?」我说,「李伯母那处有李伯伯,不方便的。」

「她已决定离婚。」妈妈说,「走吧,前世的牵连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妈妈转过身去,「我与你们两姊妹的夙缘也到此为止,走吧,随永亨走。」

永亨拉一拉我的手,「妈妈想静一静,哈拿,我们随时可以回来的。」

我只得答应了。

李伯母带著简单的行李搬进来,我与永亨收拾著要搬出去,更显得人生如旅途,来去匆匆。

李伯母同我说:「你们俩真是要好好的珍惜对方。唉,我们老一辈的什么酸甜苦辣都尝遍,现在还要白头人送黑头人……你们真要好好的。」

我与永亨握著她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到马大,我心如刀割。

妈妈说:「那爿店呢,你同我留著,我们两个老太婆也有个消遣。到了那边之后,电话信件不准少。」

「是。」

但我总觉得马大仿佛会随时笑嚷著进屋子来,娇俏的背出一段衬她心情的诗章。

午夜梦回,我总想到马大那短暂荒谬,浪费了的生命。

永亨让我去订票,回来走到楼梯底下,忽然有一个男人窜出来,吓我一跳,我退后三步——想怎么样?抢东西?抬头一看,那人却是梅令侠。

我定一定神,瞪著他。

他站定了,并没有趋前来,离我有一两公尺左右,傻傻的看我。

我看他没有什么异举,便问:「你来干什么?」

他不答。

「为什么不上楼去?」我问。

他还是怔怔的看著我。

我心神略定,发觉他打扮得比前两天整齐得多,又宽三分心。

我说:「你爱站在这里,你自己站个够,我可没空陪你。」我转身上楼。

「马大。」他的声音是颤抖的,「马大。」

我叹口气,「你在说什么?马大早去了。」

「马大,现在我同妈妈住。」他的声音是温柔的,恳切的。

「那很好,你妈妈是寡妇,你是应当多陪她。」

「马大一一」

「梅令侠,我不是马大,我是哈拿。」

「马大,」他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现在都改过了,要钱来也没用,我们一起住妈妈那里,你说多好。」

我震惊。梅令侠终于精神崩溃。他分不出我与马大。他一直说我们两个人像,他终于神志不清,再也分不出我同马大。

我压住恐惧,柔声说:「你先回家去。」

「你几时来?」他问,「马大,我们不必胜过瑟瑟,我不会回到她那里去,你也不用日日夜夜的担心。」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

我大力挣脱,「你先走,我慢慢跟著来。」我声音发抖。

「你一定要来,」他说,「我等你。」

我看著他,心中各色各样的滋味涌上来。

「马大,我知道我对你不起,马大,我知道你伤尽了心,受尽了折磨,可是你得给我一次机会。」

他悲切地哀求。

「你回去吧。」我落下泪来。

「好,我听你的话,」他依依不舍,「我听你的话,你记得马上来。」他转身走,但是一直回头再看我。

我凄酸的松出一口气,回到家门,掏出锁匙开了门。

梅令侠有这样的结局,是我所没有想到的。

妈妈说:「飞机票买了?」

我点点头。「哪一天的班机?」

「下星期一。」

「叫你们越快走越好,」妈妈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再拖延还不是要走。」

我赔著笑,不出声。

李伯母排解说:「哈拿也是一番孝意。」

停一停,妈妈说:「适才梅姑姑到处找梅令侠。」

我扬起一道眉,什么也没有讲。

「梅姑姑说他身上有病,不知道怎么一不留神,给他走了出来,担心得不得了。」

「什么病?」李伯母问。

「我不知道,我没问。」

妈妈说,「不知道是什么病,听她的声音,像是非常焦急,照说大病就应该走不动才是,但听她的语气,又实在非同小可。」

我知道他是什么病,但是我不说出来。

永亨与我收拾最后的杂物,预备离去。

他说:「我们可以常常回来看妈妈,你不必担心。」

我诡秘的微笑,真想不到梅令侠会有这样的下场。

永亨问:「你在想什么?」

我定一定神,「没有什么,那边的生活会得适合我吗?」

「当然会,只要有我在你身边,你一定会习惯。」「我相信我会。」我靠在他身边。

「那你还担心什么?」

「我有担心吗?」我讶异。

「你看上去紧张极了。」永亨说。

有很多事都瞒不过永亨。

「星期一就要离开老家,自然紧张。」

「明天是最后的晚餐。」他开玩笑,「怕不怕?」

永亨说得对,我是很紧张,见过梅令侠那个样子之后,怎么会不紧张,心像绞著似的。

星期日一大早,母亲叫醒我。她悄声说:「找你,是梅姑姑。」我连忙起床。

我们母女俩来到偏厅,妈妈低声说:「直求我,说令侠想见你。」

我揉一揉眯著的双眼,不语。

梅令侠要见的不是我,他要见的是马大。相信梅姑姑也明白。

「梅家同我说过了。」妈妈说,「你去一趟吧。」

「妈妈,你的心太慈。」

妈妈恻然,「他都到这个田地,连你都认不清楚,还有什么恩怨?」

我不响。

「速去速回,快去换件衣服。」

「我不去。」

「算是妈妈求你,妈妈同你一起去。」

「我真不明白,妈妈,你何苦还跟他们有这种瓜葛。」

妈妈说:「我是看在他母亲分上,你不知道母亲的心。」

我转过身子。

「来,哈拿,不消十分钟。」

我终于换了衣裳。

永亨奇问:「去什么地方,才八点半?」

「陪妈妈去做早礼拜。」我说。

我与妈妈在门口截了部车就走了。

梅姑姑此刻住在中等住宅大厦的一个单位,母亲对著字条找到地址,伸手按铃。

梅姑姑很快来开门,见到我们,一面孔感激之情。她整个人落形,眼楮像核桃般肿。

屋子很窄,收拾得再好也是太小太挤。大家都没有说话。

梅姑姑把我们引进一间房间,令我们坐下来。

饼一会儿,梅令侠出现了,外表看去,他与常人无异。

他一见我,立刻喜极而泣。

「马大。」他叫我,「你来了,马大。」

「是的。」我只得轻轻说,「我来了。」

「马大,妈妈说你要离开这里到外头去读书,可是真的?」他看住我。

我看看梅姑姑,她以恳切的眼光看牢我。

我说:「是的,我要去读书。」低下头。

「那你会不会回来看我呢?」他焦急。

「会的,」我说,「你有病,不能跟我去。」

他羞愧的低下头,「是,我有病,你不会嫌弃我吧?」

「我不会,」我一直扯谎,「你放心休养,我要走了。」

「这么快?马大,我还有许多许多话要同你说。」

「时间不够了,你好好保重。」我抬起头来。

「马大一一」

眼泪充满了我的眼眶,终于忍不佐,直淌下面孔。

「你哭了。」梅令侠怔怔的说。

我夺门而出。

妈妈跟著我身后。

梅姑姑掩上门,用手帕捂著脸,她说:「好了,至少见过你,他相信你仍然爱他,你只不过是去读书,那么他也不会天天问我,马大为什么不来看他。」

妈妈喃喃的说:「孽缘,孽缘。」

「走吧,妈妈。」我的心肠又刚硬起来。

妈妈与我终于离开了梅家。

回家的一路上,母亲缓缓落泪。

我的眼楮,直看著车窗外,直至抵家。

我们上楼梯。

这条宽畅的旧楼梯我们曾经走过千次百次,与马大在此间捉迷藏玩游戏,上上落落,渡过无数欢愉的日子,直到我们踫上殷家的人。大门一开,永亨迎上来,「这么快回来了?」一看妈妈,「你怎么惹妈妈哭?」

客厅中有客人。是那位慕容小姐。

她笑问:「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我迎上去招呼她。

「你照那个地址找到殷瑟瑟没有?」慕容小姐问。

我顾左右而言他,「驾临寒舍,是为探访我们?」

「不,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太太答应让我写她的自传。」

「什么?太好了。」我看向李伯母。

李伯母笑,「年轻人一定要缠著我说故事,说什么要配了图片出书呢,我没辙,只好顺著他们。」

我说:「精彩的故事是应当留下来,以免淹没。」

妈妈在一旁说:「每个事主,都会觉得他的故事最哀怨动人,他的一生,最富曲折离奇,事实上在旁人眼中不过平平无奇。」

慕容小姐微笑,「这就得看观者的观感如何了。」她转向李伯母,「我们说到……」

「……对,那年我十二岁——」李伯母与慕容小姐继续谈话。

人的故事是永远不会完的。

一代又一代的传下去。粉艳红的故事完结,裘马大的故事登场。

现在轮到我,稍后会是我儿女,一代一代……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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