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情司 第九章

维真的意见来了,十分凶猛,「去什么,有什么好去?还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可见原来他心中一直替岱宇不值,「做什么戏,又给谁看?何用为不相干的人故作大方,告诉甄保育,凌岱宇在珊瑚岛弄潮未返。」

乃意大力鼓掌,啪啪啪。

维真似动了真气,「正在山盟海誓,忽尔见异思迁,对这种人,小器又何妨,记仇又何妨!」

乃意喝彩,「好,好,好。」

「根本不必叫岱宇知道这件事。」

乃意见维真同心合意,便将帖子扔进废纸箱。

维真却拾起其中一张,「喂喂喂,我们还是要去亮相的。」

怎么说法?

维真笑笑,「同甄家尚有生意来往。」

乃意不由得惆怅起来,公私这样分明,她一辈子都做不到,非得像维真这般活络不行。

饼几日,乃意已浑忘这件事,岱宇却找上门来

讨帖子。

乃意据实相告,「扔掉了。」

岱宇冷笑,「你有什么权扔掉我的东西?」

又来了,半条小命才拣回来,又不忘冷笑连连,看样子她这个毛病再也改不过来。

「我们不想你去。」

「我并没有说要去。」

「怕你难以压抑好奇心,定要去看看,人家贤伉俪长胖了还是消瘦了。」

「你太低估我。」又是冷笑。

乃意不语。

「说真的,他们胖了还是瘦了?」岱宇终于问。

「不知道,自茶会回来再告诉你。」

岱宇燃著一根烟,「想起来,往事恍如隔世。」

「那才好,要是历历在目,多糟糕。」

岱宇嘴角抹过一丝苦苦的笑,乃意知道她说的,乃属违心之论。

乃意于是问:「你倒底去不去,去就陪你去。」

「我没有那么笨,你替我找个借口,买件礼物,请他们饶恕我缺席。」

「得令,遵命。」

「然后,告诉我他们是否快乐。」

「人家是否快乐,干卿底事?」

岱宇低头,看牢一双手,不语。

「说到底,你究竟是希望人家快乐呢,还是不快乐?」

岱宇看向远处,「你说得对,一切已与我无关,在他的世界里,我是一个已故世的人物,倘若不识相,鬼影憧憧地跟著人家,多没意思。」

「哎呀,」乃意拍拍胸口,「总算想通了。」

岱宇扭过头来嫣然一笑,「还不是靠您老多多指点。」

忽然又这样懂事,真教乃意吃不消。

岱宇搂著乃意肩膀,「你最近怎么了,说来听听,如何同时应付事业爱情学业,想必辛苦一如玩杂技。愿闻其详。」

乃意傻笑著不作答。

凌岱宇终于觉得这世上除了她还有其他的人了,居然关心起朋友的起居饮食来。

以往,在感情上,她只懂得予取予携:凌岱宇永远是可爱纯洁的小鲍主,专等众人来呵护痛惜,处处迁就她是天经地义,名正言顺之举,习惯把一切不如意事转嫁亲友负担,很多时候都叫人吃不消。

在乃意心底下,一直怀疑,甄保育会不会也就是为这个反感。

不知道是幸是不幸,随著环境变迁,岱宇这个毛病好似有改过的趋向。

半晌乃意才咳嗽一声,「呃,我嘛,乏善足陈。」

岱宇看著她,「乃意你这点真真难得,你是少数对自己不大有兴趣的人,一说到自身,支支吾吾,岔开话题,不置可否,多可爱。」

乃意汗颜。

她认识若干爱自己爱得无法开交,爱得死脱的人,一开口,三五七个钟头,就是谈他个人的成败得失,喜怒哀乐,别人若打断话柄,会遭他喝骂,略表反感,那肯定是妒忌。

「乃意,」岱宇又怯怯地说,「我也太自我中心了吧。」

啊,居然检讨起自己来。

乃意感动得眼晴都红了。

「不,」她连忙安慰好友,「你只是想不开,慢慢会好,不是已经进步了吗?」

话要说得婉转,不能直接打击她,可是也不得不指出事实,唉,做人家朋友不简单。

岱宇苦笑,「我还有得救?」

乃意不忍心,「小小挫折,何用自卑,岱宇,我看好你,不要让我失望。」

「乃意,你真是煲冷醋专家。」

「岱宇,晒完太阳戏毕水,也该有个正经打算了吧?」

「韦律师也那么说,我总是提不起劲,」岱宇摇摇头,「不知是否遗传,一身懒骨头。」

任乃意要是有那样的条件,任乃意可能会做得比她更彻底。

茶会那日,区维真与任乃意因想早走,到得很早。

新居看得出经专家精心炮制,光是道具,已叫人眼花缭乱:威士活的瓷器,拉利克的水晶,蒲昔拉蒂的银具……

乃意暗暗摇头,肯定这些都是林倚梅的妆奁,做坏规矩,世上女子干脆不用出嫁。

任家没有嫁妆,只得人一个,乃意吐吐舌头,要不要拉倒。

幸亏那区维真粗枝大叶,根本没把这些考究的细节看出来。

如果岱宇也来了,也许会觉得安慰,甄保育夫妇不快乐。

不必凭空猜臆,毋须捕风捉影,人家根本毫不掩饰不和状态,甫新婚,已经相敬如冰。

甄保育坐在露台上抬头仰看蓝天白云,一言不发,林倚梅在厨房吩咐仆人作最后打点。

区维真搔著头皮小小声说:「气氛不对。」

乃意只得走到倚梅身边搭讪说:「别忙嘛,坐下来,我们聊聊天。」

倚梅递一杯茶给乃意,「岱宇可打算来?」

「她出了门。」不算谎话,到停车场也是出了家门。

倚梅摊摊手说:「岱宇若果看到这种情形,一定笑死。」

乃意连忙维护朋友,「岱宇不是这样的人,况且,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倚梅不禁叹息:「任乃意任乃意,我真佩服你,贯彻始终,朋友眼里出西施,在你心里,凌岱宇居然浑身上下浑无缺点,你比甄保育还要厉害,他头脑是清醒的,只是无法自拔。」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说别的,你的手臂无恙吧?」

倚梅将两条手臂尽量伸直平放,乃意很清楚看到,左臂已经短了三五公分,并且,高低不齐。

「这条膀子已废。」倚梅颓然。

乃意安慰她,「不要紧,你有内在美。」

倚梅一听,陡然大笑起来,「任乃意,怪不得你可以成为小说家。」

乃意悻悻地,「你们甄家这几个人,没有一个好侍候。」

「对不起对不起。」

乃意好奇,「告诉我,甄佐森怎么了?」

「好得不得了,城里花铺所有毋忘我都被人一扫而空,他才不愁寂寞。」

轮到乃意嘻哈大笑,「佐森不是坏人。」

倚梅温和地说:「你有一双善良的眼楮,看不到人家劣迹。」

「那是我的福气。」

外边露台上区维真问候友人:「婚姻生活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甄保育好似没听见这条问题,改问:「最近有否见过岱宇?」

「她很好,请放心。」

保育讪笑,「这上下一定想对我三鞠躬多谢我不娶之恩。」

区维真没给他留面子余地,「你说她不应该吗?」

「当然理直气壮。」

「保育,倚梅付出良多,你应好好珍惜。」

甄保育呵呵地笑,「这么说来,猎物应对猎人感激不尽?」

维真变色。

甄保育像是把要说的话统统已经说尽,伸长了腿,头枕在双臂之上,双目遥视天空,像是要看透大气层的模样,世上之事,或大或小,或悲或喜,再也与他无关。

维真坐在老朋友身边,为之语塞。

那边门铃一响,又来了一位客人,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出现的正是甄佐森。

此人手中捧著一大束紫色毋忘我,乃意一见,不禁绝倒,甄佐林一进门,不知做错什么,已惹得笑声连连,一副尴尬相。

趁倚梅去插花,乃意问他:「尊夫人好吗?」

甄佐森自斟自饮,「她当然好得不得了。」

「你别黑白讲。」

「小姐,你太天真了,你以为女人真是弱者?甄氏建筑的亏空,统统由我而起,刮下来的脂膏,却不入我口袋,你明白没有?」

真是一笔烂账。

「夫家的刮在囊里不算,娘家人亦不放过,」甄佐森用嘴向倚梅呶一呶,「直想把所有人抽筋剥皮,方才心满意足。」

乃意没想到会听到这许多是非。

「嘴巴还不饶人,一天到晚嚷嚷:‘把我娘家的门缝子扫一扫,够你们甄家过一辈子的。’」

倚梅出来听到,「大哥在说谁?」

甄倚森不语,干尽杯中酒。

「人已经走了,什么事也该一笔勾销了。」

甄佐森放下杯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倚梅并无留他。

甄佐森走到门口,回头对乃意说:「你看到保育没有,简直为魂离肉身现身说法。」

然后拂袖而去。

客人渐渐聚集,乃意暗示维真告辞。

倚梅却挽留他俩,「少了你们,简直不成气候,尝尝点心再走,厨子手艺不错。」

乃意偷偷问维真:「怎么回事,甄保育的想法忽然变了。」

没想到维真丢了一个书包:「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什么意思。」乃意白他一眼。

「那意思是说,人心不足,娶了这一个嘛,又觉得那一个知心投机,娶了那一位,又觉得这一位贤良娴淑,无论选了谁,都一定后悔,必然是错。」

乃意眨眨眼。

「你呢,」维真忽然问女友,「会不会有同样烦恼?」

「我?」乃意答,「我从来没有选择余地,多好,不必花脑筋。」

维真爱惜地看著乃意,「真的,人还是笨笨的好。」

乃意不知怎么回答他好。

维真说得不错,要是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到了家,不知恁地,总觉得他异常得小,异常得傻,时时刻刻需要照顾呵护。

相反,看法则完全不同,像甄保育适才说林倚梅:「你同她放心,人家不晓得多能干多精明,有的是办法,永远屹立不倒,一柱擎天。」

这样,就大告而不妙,表示毫不关心了。

当下乃意握住维真的手,「我们该走了。」

维真站起来,仍然比她矮好几个公分,乃意对该项差距已经完全视若无睹。

世事一向奇怪:当事人若全不在乎,旁人也就不会特别注意,事主如耿耿于怀,好事之徒马上大感兴趣。

倚梅见他俩坚持要走,只得无奈送客。

才走到大门,乃意不经意抬头,看到半掩著门的书房里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乃意立刻被慑住。

她轻轻对男伴说:「我还有点事,你先去把车子开过来,等我五分钟。」往书房走去。

维真想叫住她,已经来不及。

乃意走近书房,轻轻推开门,房里光线柔和舒适。

有人对她说:「乃意,请进来。」

乃意如被催眠,双腿不听使唤,轻轻转到沙发另一边去看个究竟。

没有错,她没有猜错,坐在长沙发上的两个人,正是美与慧。

只见穿著高雅黑衣的两位女士微微笑看住乃意,「请坐,老朋友了,何必拘礼。」

乃意受不了这一击,低声嚷:「我一直以为你们是梦中人,」她停一停,「抑或,我此刻就在做梦?天啊,千万别两者分不开来就好。」

只见她俩笑不可抑拍拍沙发椅子,叫乃意坐到她们身边,方便讲话。

在真实的光线看去,美与慧的年纪,仿佛不会比乃意更大,「真有办法,」乃意赞叹,十岁八岁时见她们,也是这个样子,总也不老。

发式服装含蓄地依附潮流——慢著,看出破绽来了,「在梦中,你们穿白色衣服。」

「好眼力。」美赞道,「瞒不过你。」

「你们到底是谁?」乃意低喊。

慧诧异,「不是一早已经告诉你了吗?」

「不,除却担任痴情司,在真实世界里,你俩扮演什么角色?」

「呵,我们只是过客,没有身份。」美微微笑。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慧笑一笑,「近来风流冤孽,绵缠于此,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

乃意似懂非懂,不过她已习惯美与慧的言语方式。

美握住乃意的手,「谢谢你帮了岱宇,我们感激不尽。」

「我并没有出什么力,」乃意腼腆,「是她自己帮了自己。」

慧莞尔,「那么,至少你也帮她自助。」

充其量不过如此,「我还没有开始呢,」乃意起劲地说,「正想拉拢她同韦文志律师,还有——」

美忍不住笑著打断她,「够了够了,好了好了,到此为止,你不是造物主,切莫越界。」

慧提点乃意,「一切顺其自然吧。」

乃意怔怔地,一旦放下这个担子,她倒有丝舍不得的失落。

饼半晌她问慧:「到底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

慧笑著说:「噫,大作家,读者们还等你慢慢写出来看呢。」

乃意骇笑,「我?」指著胸口。

「为什么不是你。」

「我就算写得出,也都是假的。」

美吟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乃意尴尬地笑,「又来了,你俩真是哑谜专家。」

这时美与慧已不肯多讲,一人一边搭住乃意的肩膀,「岱宇因你超越迷津,重新做人,实在感激不尽。」

乃意见她俩有总结此事的意思,顿悟,「我们可是要道别了?」

美与慧但笑不答。

乃意慌起来,「舍不得舍不得,不要离开我,岱宇一事已经证明我是好助手,下次再用我如何?」

美摇摇头,「你这个痴人。」

慧劝道:「憨紫鹃,这里没你的事!还不凉快去。」

乃意如遭雷殛。无比震荡,「谁,我是谁,你们叫我什么?」

偏偏区维真在这个时候推开书房门进来,「乃意,你对著满架子的书说什么?等了二十分钟都不见你,原来在此演讲。」

乃意再回头,已经不见了美与慧。

落地长窗的白纱帘拂动,也许她俩已经过露台兜往大厅,但是更有可能,她俩己回到幽微灵秀地去了。

维真见乃意怔怔地,宛如不知身在何处,不禁摇头说:「越发钝了。」

他拉著女朋友离开甄宅。

乃意非常惆怅,这是最后一次见美与慧了吧。

但愿她俩精神时常与任乃意同在,否则的话,一个女子,既不美,又不慧,前途堪悲。

半晌,乃意才回到现实世界来,问维真:「我们到哪里去?」

「约了岱宇呢,忘了吗?」

凌岱宇穿著最时髦的五十年代复古红底白圆点密实泳衣,身子浸在水内,双臂搭在池边,正与一个英俊小生说话。

那人,看仔细点,正是韦文志律师。

游泳季节尚未开始,天气清凉,泳池里没有几个人,岱宇兴致这样高,可见心情不错。

韦文志递一杯酒给岱宇,岱宇就他的手喝一口,仰起脸,笑起来,把长发拨往脑后。

区维真把此情此景看在眼内,十分困惑,轻轻问乃意:「一个人,可以这样靡烂地过一辈子吗?」

乃意「嗤」一声笑出来,「为什么不可以,城内若干名媛,就是这样过生活。」

维真便不再言语。

饼一会儿,乃意说:「我觉得韦君真适合岱宇。」

「那自然,他可以补充她的不足。」维真早已与女友一个鼻孔出气。

「你看他俩多享受多陶醉。」

饼一刻,乃意看向维真,不知恁地,他俩从未试过沉醉在对方的怀抱里,从开始到现在,乃意与维真始终维持文明友好的关系,互相关怀,却不纵容对方,清醒、理智、愉快,但绝对没有著迷。

可惜。

维真似看穿女友的思维,他温柔地说:「爱可燃烧,或可耐久,但两者不可共存。」

乃意大大惊呀,「什么,」她赞叹,「谁说的?」这话闪烁著智慧。

维真笑笑,「一位作家。」

作家?为什么任乃意没有构思这样好的句子?

维真又说:「我同你,都不是易燃物体。」

「但是你会照顾我支持我,会不会?」乃意充满盼望。

谁知维真无奈地答:「乃意,我人微力薄,能力有限,即使尽力而为,也不会变成超人,假如空口说白话,只怕令你失望,不过我答应你,一定会全心全意站你背后。」

听了这话,乃意愣住。

忽觉无限凄凉,原来想真了,他们不过是平凡的一男一女,生关死劫,都得靠自身挨过,天如果在明天塌下来,他顶不住,她也顶不住,不过,乃意想到维真一定会在该刹那把她搂在怀中,已经泪盈于睫,哽咽起来了。

她还要装作不在乎,把头转到另一边,故作讶异状说:「岱宇过来了。」

凌岱宇已披上毛巾外套,一见乃意,便轻轻问:「怎么样?」

乃意当然知道她的心意,立刻答:「人家生活得很和洽,十分愉快。」善意谎话,乃属必需。

难怪维真嘉奖地微笑。

岱宇发一阵子呆,才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讲真的,林椅梅忍耐力强,适应能力高,确是个贤妻良母人才。」死心塌地地服了输。

乃意问:「你呢,你打算玩一辈子?」

「不知道,没有打算,管它哩,懒得理。」她喝一口香槟,咯咯咯笑起来。

年轻有为的韦文志就是为这个著迷吧?

都会中人人朝气勃勃,孜孜不倦,为什么?为些微利益,为子虚乌有的名气,为一时锋头,渐渐演变成蝼蚁争血,再厌恶,亦不能免俗,沉沦日深,不能自拔。

忽尔在功利社会遇见对俗世俗事毫无兴趣的女郎,香槟作伴侣,跳舞到天明,至情至圣,心无旁骛地纵容私情,饮泣、欢笑,都毫无矫情。是值得著魔。

韦律师为此几乎不想上班工作苦干。天天巴不得忙不迭将工夫赶完,脱离劳形之案牍,奔向岱宇那蔷薇色天空与她进入另一个逍遥世界。

他绝望地需要她。

失去她大抵也不致于死,但是精魂已失,生存没有意义,怀著恐惧,这段感情更令他精神抽搐。

他无时无刻不想缠著她。

韦文志自嘲地问乃意:「此刻我处境尚算安全?」

乃意拍拍他的肩膀,「甄保育那一章已告终结。」

「可是,凌岱宇感情书可能是本巨著,长达一百章。」

乃意白他一眼,「痴儿,亏你还读那么多书,这等浅易的道理你都不懂,即使占有一章,已经受用不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我同你,不过在浩瀚宇宙其中一个小小星体上暂时寄居数十年,说什么天长地久,废话。」

韦文志看著乃意,心中激荡不已,一股痴念渐渐释放开来。

乃意笑吟吟地看著他。

韦文志也自笑起来,过一会儿,自去侍候岱宇。

维真轻轻问乃意:「你同他说了些什么,我见他如梦初醒、恍然大悟的样子。」

乃意笑:「我同他讲,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维真也笑,「我才不相信两句话会令他醍醐灌顶,感激铭心。」

「维真,我们走吧,不理他们。」

乃意说得出做得到,任务已毕,一派潇洒,专心写作读书。

维真顺理成章地考入法律系,故时刻与他的学长韦文志联络。

乃意第一个长篇小说印出单行本,她捧书爱不释手,抱著它进入睡梦里。

维真取笑她,「看著己作,神色温柔爱怜,前所未见,文章肯定是自己的好,信焉。」

一个个字做出来,涓滴属于一己心思,不爱才怪,所以,列位看官,千万不要问一个写作人「你最喜欢自己哪一本书」,永远没有答案,因为字字看去皆有汗,本本辛苦不寻常。

这个时候,乃意的工作已经有了个良好开始,她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正当职业,只要养得活自己,兼夹有兴趣做,便是理想工作。

转眼间又一年,乃忠这小子又回来了。

多年独立生活使他对家人感情淡薄,拎著姐姐的书,他踌躇地说:「可是,这算不算艺术?」

乃意见他对俗世事一无认识,看样子真正适合一辈子藏身学术界象牙塔内,不禁笑得肚子痛,过半晌才答:「乃忠,至矜贵的艺术,乃是令大众快乐的作品,艺术并非小撮人之特权,艺术必须自势利阶层手中解放出来。」

既然乃忠喜欢高深莫测,似是而非的辩证法,乃意便满足他。

丙然,他听了之后,怔怔地思索,不再发表意见。

对这位兄弟,乃意恐怕永远不能与之肩并肩诉衷情,自他留学第一个暑假起,他们便把对方视作假想敌,只有竞争,没有商量余地,下意识要把对方比下去。

第一回合,乃意胜利,但是她知道弟弟比她小好几岁,他的前途,未可限量。

乃意同维真诉苦:「你看我多无聊,同小弟争出息。」

维真看她一眼,「有竞争才有进步,无可厚非。一些家庭,大哥太爱弟妹,处处维护,形成不平均发展,弟妹终身倚赖长兄,一事无成。」

乃意吞吞吐吐,终于讲了老实话:「维真,我想专注写作,放弃大学。」

「不行?」

「咄,我毋须你批准任何事宜,我只不过把你当作朋友,特此通告。」

「你一定要花这三年时间。」

「给我一个理由。」

「毕业之后,你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大学课程无用。」

「去你的。」

「相信我,这三年对你日后处世态度以及气质量度有很大帮助。」

乃意不语。

维真的声音忽然缩得很小很小,「你就当作陪小子读书吧,我只恐怕你的时间多出来,投入社交应酬界,生活多姿多彩,日渐老练,与我脱节,日久生变。」

乃意抬起雪亮的双目,为什么不早说呢,区维真先生。

「请原谅我这一半私心,其余一半,请相信我,是真为著你好,我知道你的收入已可支付大学费用有余,乃意,进修有益。」

乃意内心渐渐软化,外表只是不做出来。

她希望维真再恳求美言几句。

谁知那小子词锋一转,不再退缩:「又,我听乃忠说他肯定要读到博士,你才区区学士,已经逊色,倘若连这个饺头都没有,如何见他。」

乃意笑吟吟看著他,喏,这便叫软硬兼施了。

矮子多计谋,维真现身说法,紧点松点,松点紧点,便控制住身边人。

乃意沉吟,「我考虑考虑。」

「我早替你报了英美近代文学,将来你至少晓得海明威费兹哲罗乔哀斯略脱这干人,定对写作有帮助。」

乃意唱反调:「文化往住是一个人的包袱,需用资料,乃可抄书,炒香冷饭,照样是门营生,书读多了,这个不屑,那个不肯,事事过不了自己那关,迂腐迂回,白白灭了志气。」

维真气结,「好一个市井之徒。」

乃意有现成的答案:「可幸我生活在现实世界里。」

维真看著她,「乃意,一个人做出一点点成绩之后肯不骄傲真是很难的事,你说是不是?」

乃意若无其事,「吃那么多苦,就是为著一日可以骄傲,不然还有什么意思,校长,我很钦佩你的理想,但是你那套与人性不合,我无力效法。」

区维真忍不住用双手捧起乃意的脸,「你这刁钻女,有朝一日我向你求婚,乃是因为你那套歪论永不使我沉闷。」他大力吻她额角一下。

乃意笑嘻嘻,「我的读者亦有同感。」

她的读者真待她不错。

一日报馆通知任乃意去取一个包裹。

编辑小邱笑道:「是一位老先生亲自送上来给你的。任乃意,你扪心自问最近写过些什么,得罪了什么人,这会不会是包裹炸弹。」

乃意骇笑。

编辑说:「真羡慕你们,得到读者厚爱,送花送糖,就差没送金币,我们做编辑的,一样做个贼死,就没好处。」

乃意想一想,「但是你们有退休金。」

上帝是公平的,小邱一想,也就不再言语。

乃意好奇心炽,没等回家已经迫不及待将油皮纸包裹拆开,一看,是一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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