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早就来了,是不是?那天晚上我在胡同里见到的那个人影就是你,对不对?保绶非说我看花了眼,我就说我没弄错吧!真的是你,对吗?那你一定听见我在大街上喊的那些话喽?为什么不出来见我?钟察海——」
他一路絮絮叨叨地说,她一路加快脚步地走。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穿梭在京城的街道上,要不是他脚力不错,再就被她甩开了。
终于忍受不了再丢掉她的恐惧,费扬古伸长手臂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管他有没有人看到,管他会不会丢脸,他豁出去了。反正满京城的人都以为费扬古爵爷因相思病成了花痴,也不在乎再多给众人添一道茶余饭后的笑柄了。
他将她甩上肩膀,像扛麻袋似的扛著她。惹得钟察海揪著他的背就打,嘴里还大吼著:「你放开我,放开我,快点放我下来!」不放是吧?行啊!钟察海招呼一声,「海海尔,给我啄他。」
海海尔略瞟了一眼费扬古,便滴溜溜地飞走了。
「你忘了是谁驯养它的吧,你以为它敢伤我?」瞪她一眼,费扬古继续扛沙包赶路,「女人,告诉你,你要是再敢试图逃跑,我就揍你,当街揍你,你相不相信?」
揍她?
那还要看他们谁的手快。
钟察海对著她眼前的那方背就是一顿狠捶。居然敢揍她?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哎哟——」
费扬古一阵痛叫,钟察海顿时住了手,「干吗叫得跟杀猪似的?我不过就是捶了你两拳而已,用得著叫得这么大声吗?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你打到我的旧伤了。」
费扬古扯了扯眉头,钟察海甚至在他的额角处看到了几滴冷汗,「你……你身上有伤啊?」
「不知道是谁拿刀插进了我的胸膛。」
费扬古又指指自己埋在衣领里的脖子,钟察海在那上头看到两排牙印,即使过去三年,依然清晰可见,可想而知当初咬的那个人用了多大的力道。
「痛吗?」
她的指腹攀附上他的伤口,轻轻地抚摩著,引起费扬古一阵阵的酥麻,「现在不痛了。」当时痛吗?哦,他忘记了,「我身上有多痛,就代表当时你心上有多痛吧!」他对她做下了那么多的坏事,这些伤是他该受的。
她不再言语,安静地趴在他的背上,任他扛著她进了董鄂爵府,那里一如三年前她离开时的模样,丝毫未变。
钟察海不言不语走进她曾住饼的院落,如她所料,那里一如从前,所有的摆设都跟她离开时完全一样。她的梳妆台上还放著她曾用过的杏花红的胭脂,盖子还开著,如同她晌午刚来过一般。
床上铺著她离开时的被褥,她看了半卷的书丢在枕边,不曾有人动过。她伸手模了模,书上毫无灰尘,她离开的这些日子,有人精心收拾著她的屋子。
「你府里的奴才还真是用心,连床上放的半卷书也给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不落痕迹。」
「……是我打扫的。」
费扬古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在触动著钟察海所有埋藏的感情,「这三年来我都住在这里,房内的所有摆设都由我亲自收拾,奴才们是不许进来的。就连保绶也只能在外屋坐一小会儿,这里头是绝对禁止任何人进入的。」
有关她的一切,他独自分享回忆,独自承受孤独。
钟察海转身的瞬间与他的目光交织,那么深沉的眼眸逼著她要放下点什么,可是……她不能。
这间屋承载了太多太多他们无法拥有的东西,她实在无力再站在这里。
挪开目光,她状似不经意地走出这间里屋,朝外头去了,「你……你三年来都待在这里?康熙皇帝不是在东四街给你另赐了套宅院吗?听说有这儿三个大呢!」
她人虽不在京城,对他的动向倒是了如指掌嘛!
费扬古淡扫过她的眉眼,感受著三年的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的痕迹,「我怕你有朝一日回来找不到我。」所以,他会一直一直住在这里,直到她出现。不说他,他更想知道这三年,她都是怎么过的。
「我听额琳臣说,噶尔……你父汗病世后,你没有留在准噶尔部,而是去了天山?」
他对她也一样留著无限牵挂啊!
钟察海在桌旁坐下,取了茶壶为自己斟了杯热茶,品了一口还是她从前爱喝的那个味道。这壶水,他一续就是三年。
「我离开你回到准噶尔部的时候,父汗已经病得很重了。那时我才知道,其实自打我失踪以后,父汗便留下了病谤。只是,为了安抚阿妈,他从不曾提起过。他就那样一个人默默地承受著病痛,承受著阿妈的怨恨,直到阿妈死在你的火枪下……」
她语调平静,面无表情,可她的言语却像一把刀扎进费扬古的心里。她抱著阿努夫人痛苦却流不出泪的模样这三年来每每出现在他的梦魇里,已成为他心中一根无法拔除,只能默默忍受的尖刺。
「阿妈魂归长生天后,父汗的病日益重了。我曾劝他投降康熙皇帝,可每次我提及此事,他总是不说话。后来我才知道,父汗悄悄召集叔父楚琥尔乌巴什之子额琳臣,要他率准噶尔大部族众归附清朝,而他自己则继续抗击清军。」
只有费扬古可以理解噶尔丹的所为,明知道康熙爷不会放过他,他索性用自己的死来换回准噶尔部众的平安。
「父汗临死时告诉我,他不会跟随温萨佛离开,他要去找我阿妈——大漠一直传闻是温萨佛转世的噶尔丹离世时却再不愿成佛。」
他曾听过那个故事,传闻——
温萨呼图克图对噶尔丹的母亲玉姆夫人许诺,他死后将在她的怀里转世。在温萨呼图克图去逝后的第二年,玉姆夫人就生下噶尔丹。
傲尔丹在十三岁时被认定为温萨佛,即第四世温萨呼图克图,被迎请到西藏拉萨,在五世达赖喇嘛门下学佛。十六时,由于噶尔丹的哥哥憎格被杀,噶尔丹还俗重回准噶尔。
年仅十六岁的噶尔丹在五世达赖的支持下,率领原憎格部属与叛军斡旋鏖战。他仅用了短短八年时间,便统一了天山南北。
五世达赖赐予噶尔丹「丹津博硕克图汗」的称号,这个男人用他手中的刀和心中的智慧重新恢复并建立了准噶尔汗国。
而他最终却败在他女儿所爱的男人手里,这对钟察海,对费扬古到底意味著什么,或许他们用尽一生的力气也无法参透。
「也就是在父汗离世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在父汗心中,他的宏图伟业是属于温萨佛的,而真正的噶尔丹是属于我阿妈的。所以我把残部交给了额琳臣,火化了父汗的遗体,将他和我阿妈的骨灰混在一起,我带著他们走遍天山南北,将他们的骨灰洒在他们曾去过的每寸土地。从此,他们再不会分开。
「这两年我也看到了康熙皇帝陛下为准噶尔部所做的一切,他宽大、仁爱的胸怀让准噶尔部众真心臣服。阿妈的愿望已然成真,长生天真的保佑著准噶尔部,保佑著整个大漠。父汗最终的决定是他今生所做最软弱的一次,却也是最成功的一次。」
「那么现在,」费扬古握紧她的手,无比期盼地望著她,「你可以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吗?」
他问出了最不该问的问题,也问出了她最无法回答的答案。
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心里抽出,就算她的动作再怎样轻柔,也做不到不动声色。
「费扬古,我以为我们之间今天的局面是最好的。」
「你,不愿意做我的福晋吗?」
他问了,到底还是问了。他董鄂‧费扬古的福晋一位一直空在那里等著她,只等著她一个。
他以笑来掩饰说不出口的尴尬,「你也知道吧!皇上一直将我的婚事放在心里,时不时便要给我主婚。一会儿是这个亲王的女儿,一会儿是那个将军的妹妹……我拒了一次又一次,如果扛旨便要砍头的话,我就算是九头蛇,也死绝了。」
「你……是可以选择接受的。」
她的回答是那么轻,却如山一般压在他的心上,沉重到他无法呼吸,「你……你真的叫我接受皇上的旨意,娶谁谁家的谁为福晋?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他等了她三年,苦苦地等了她三年,只为了她这么一句「真心话」?
他摇头,对自己摇头,告诉自己,费扬古,你不能相信这女人的谎言,她是在骗你。
「我不相信,你真的对我一点情意都没有了?真的一点也不留恋我们曾拥有过的所有?我不相信,钟察海,我不相信!」
钟察海默默地看著他,好似一个过路人,「还记得你对端静说的那些话吗?还记得你不得不去劝端静下嫁漠南的时候说的那些理由吗?为了朝局,为了天下,为了风云……为了我们都不知道的‘为了’,我和你之间有著同样的不可能——我们彼此都很清楚。」
是报应吗?
他曾无视端静的感情,亲自送她下嫁漠南,现在报应回到了他的身上。钟察海也用同样一句无力回天来断绝他们之间近在眼前的幸福?
一瞬间,费扬古像是被判了斩立决一般定在当口,只剩出的气了。
钟察海不愿再多停留,抽身欲走。费扬古想也不想就拽住她,「你又要消失了吗?」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就算不做夫妻也好,只要让他就这样时时刻刻地见到她也行啊!
钟察海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径自往里走,也不出爵爷府打门,她往后花园去了。走到墙根底下,她敏捷地跳上墙头,隔壁人家似有呼应似的,扑啦啦一声响动,只见海海尔打里头飞出来稳当当地落在墙头,咯咯地瞧著费扬古。
他蒙了。
「两年前隔壁……隔壁搬过来的那户郡王,闹了半天是……是你啊?」
钟察海指指里头,「我也不是常常住在这里,大约每年总有些日子待在这里消暑。」
「这么说,这三年来,你……你就住在我隔壁?」他简直不敢相信他等了三年,找了三年的人原来就挨他墙那头住著呢?!
钟察海歪著脑袋想了想,「记得是去年还是前年的夏,保绶好像把八大胡同的姑娘都招进府里来了,挨个地站在院子里头,让你给她们画像来著。」
「你……你知道?」
「我当时正趴在墙头上忙著指使海海尔往保绶的脑袋上拉大大呢!」
「我说怎么那年夏天我一天得洗六回头呢!闹了半天是这小蹄子给闹的!我就说嘛!我爱新觉罗‧保绶再怎么风流倜傥,也不至于脑门子受那鸟玩意的爱戴,动不动就把我的头当成便桶啊!」
谜底揭晓,都是他自作自受。
人家在墙那头盯著呢!他还把八大胡同的姑娘往费扬古怀里推,他活该被鸟屎糊住眼楮。
他那倒霉的事也就不提了,还是来说说费扬古,「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话都已经抛出去了,要人家嫁,不然就由皇上给主婚。结果人家不买账,他可怎么好啊?保绶一瞄眼瞧见费扬古在那儿摆棋谱,他看著就心烦,「喂,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在这里下棋?要是我,立马就拎著榔头把那堵墙给敲了。」
「我想赌一次。」费扬古用心于手上的棋局,头也不抬地丢出一句。
保绶就看不上他这副慢吞吞的模样,「怎么?你又打算抛出那句‘擅弈者谋势不谋子’的论断?别忘了,钟察海的围棋下得比我还烂——她看不懂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棋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随心而为、随性而为。」
所以她爱他的时候便爱得惊天动地,恨不能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她钟察海的男人。到了不想去爱的当口,她比谁都决绝。
一堵墙,硬生生地堵在他们之间三年的光阴。她居然沉得住气,从不曾透出半点「我就住在你隔壁」的风声。
「醒醒吧,费扬古,你若真想娶那阴险女人,就别布什么棋局,直截了当地冲到万岁爷跟前,要他给你赐婚。如若不然,你就赶紧把八大胡同的姑娘都弄进院子里。我就不信,她钟察海真能沉得住气。」
就怕钟察海沉住了气,可他的头却洗到脱皮。
「咱们终于有一次不谋而合。」费扬古摆定棋谱,转身便换上了朝服。
保绶瞧阵势不对,急急地跟了上去,「喂,你不是真要此刻进宫吧?现在都已经是掌灯时分了,不为政事,不为军务,你就为了自己的婚事夜间闯宫,这叫皇上可怎么瞧你啊!」闹不好那就是杀头的大罪。
费扬古却似下了决心,戴上顶戴,命人准备快马,「论罪正好,我才能知道钟察海是不是真的对我死了心。」或者,他决了性命,就此死了对她的那颗心。